弥次郎兵卫(1)

仙吉在早晨的街头飞奔。他追过送报生,接着追过送牛奶的,再推开卖纳豆的,好似变成奥运马拉松选手村社讲平。

礼子生了一个男孩。他从半夜就与多美一起守在文化公寓,现在才听到孩子呱呱落地的哭声。他想尽快通知因肺炎卧病在床的门仓。

门仓让君子替他换上新的芥末药布。在白色棉绒布上涂满用水调开的芥末,再贴在胸前,这样做可以退烧。君子忙着把油纸贴在门仓肋骨浮凸的胸口,一旁是被热气烘干已出现裂痕的使用过的药布。

新贴上的芥末刺痛眼睛。仙吉抹去泪水。

“应该过危险期了吧?”

“我原本还以为肺炎是小孩才会得的毛病。”

门仓说到“小孩”二字时饱含意味,以眼神询问仙吉。仙吉想说,门仓也想问,但君子寸步不离身旁。

“水田先生,你怎么了?这么早就跑来。”

“我今天值早班,去公司的路上顺便来探望一下。”

“当了部长的人还得值早班吗?况且,你连胡子也没刮就要去上班?”她直接命中要害。

“因为我不放心。喂,门仓,就算公司起死回生,如果社长垮了那岂不是鸡飞蛋打。”

“与其对别人说教,不如先刮刮你的胡子。喂,拿热毛巾来。”

他们好不容易支开了君子。

“生……了。”仙吉无声地以唇语诉说,不知怎的倒像在发电报密码,“男……孩。”

门仓苍白龟裂的嘴唇,跟着复诵一次“男孩”。

“母……子……均……安。”

君子进来了,“是不是又发烧了?”她说着贴上他的额头。

“你怎么了?大男人居然掉眼泪。”

君子以手指替他抹去眼角的泪水。

“一直持续四十摄氏度的高烧,心情自然会变得脆弱。”门仓的眼角,再次滑落泪水。

仙吉小心避免踩到龟裂的芥末药布,悄悄起身走向玄关。一边逗弄巴隆,一边想着“门仓的儿子要接受征兵检查还得再过二十年呢”,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禁叹息。

聪子与辻村,在古筝课下课后于“蛾房”碰面,一起喝咖啡。

辻村的话题多半是厨川白村(2)与美浓部达吉(3),聪子则是在谈论父母与门仓。

“那就是爱啊。”

“可是,我妈与门仓叔叔,我想应该连手都没有握过。别说是手了,甚至没有亲口说过一句喜欢。我想我爸也知道。明明知道,他却一句话也不说,反而好像还引以为傲。那样也算是爱吗?”

“我还是认为那是爱。是柏拉图之爱。”

这个名词在书上倒是看过,但从男人的口中听见还是第一次。

“这是北村透谷(4)说的名词,意思是排除肉欲的精神式恋爱。”

“恋爱。果然如此啊。”

大声说出“恋爱”这个字眼,把从未对人说起的父母与门仓之事说出来,或许也是一种恋爱?她如此暗忖,一边啜饮辻村推荐的黑咖啡。味道苦涩得就像中将汤。

聪子刚走进玄关,就挨了仙吉的耳光。她与辻村见面之事似乎被发现了。

“我啊,最讨厌那种不知分寸的行为。那是我们家拒绝过的对象。你对父母说谎与他私会成何体统!”该骂的都骂完之后,仙吉转身回起居室去了。

“你说谎了吧。”多美锁上玄关的门,以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聪子。

“你说下课后与朋友去吃红豆汤,是骗人的吧?”

本来安心地以为还是小孩子,突然间与自己一样都成了女人,多美感受到这种狼狈,以及少许的促狭。聪子强忍住想说“跟妈妈一样都是柏拉图之爱”的冲动。从多美一边回应催促她烧洗澡水的仙吉,一边小跑赶过去的脚步声,可以感到她对仙吉的谄媚,聪子把木屐并拢放好。

初太郎慈祥地轻戳聪子的头,从袖口取出一颗黑砂糖糖果,放在她的手心。她把沾了袖子尘埃与碎烟草的黑色糖果放进嘴里,一会儿滚到右颊,一会儿滚到左颊,莫名其妙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之后,聪子的古筝课改由初太郎负责接送。本来发现她与辻村私会时,急躁的仙吉当下扬言“以后不准再去上古筝课”,但多美说,如果人家问起为什么不上课了会影响到以后说亲事,于是暂时在有人监视的条件下继续上课。

没想到,下次上课的傍晚,初太郎独自归来。

“聪子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不是请你在老师家前面等她吗?”多美这么一问。

“等是等了……”

他只是一再如此重申,没说重点,仙吉也一起质问后,据说是有个学生拎着行李箱站在古筝老师的家门前,把上完课出来的聪子带走了。

“让你跟着她,不就是为了防止她跟那个人见面!”

初太郎被仙吉这么一吼,就改口说道:“回程没见到卖豆腐的呢。”

情况对自己不利时,就假装老年痴呆蒙混过去是这个老人的老毛病。

“快检查她的房间!”仙吉发出巨响冲上楼梯,多美也尾随在后。

洋装与和服都没有带走的迹象,但从纸篓内找到她随手写的字条。

上面写着:“辻村研一郎。辻村聪子。柏拉图之爱。北村透谷。”另一张写着:“私奔。鬼怒川盐原。”但是,“盐原”二字又被画线删除。另外还能辨识出“水月”二字。

仙吉与多美随便换件衣服,便跳上东武电车。

“老公,北村透谷不就是那个自杀的人吗?”

“别说不吉利的话。”

“没问题。一定来得及。”多美话说得中气十足,声音却忽然带着哭腔。她自袖口扯出长衬衣,抹拭眼睛,“不会一到旅馆就寻死的啦。当天晚上……”

“睡觉”这个字眼,被她惊慌地吞回去。

“当天晚上怎么样?”

“我是说会好好地……睡一觉。”

“纸上不是写了柏拉图之爱?”

“可是,我就是十九岁那年和你在一起的。”

之后,仙吉直到抵达鬼怒川前都没有再开口。

他们立刻找到水月旅馆,却发现私奔风波只是一场误会。待在东京的门仓打电话来,说聪子已经返家。

仙吉把话筒贴紧在几乎压扁了的耳朵上,对着沙沙杂音的话筒一边大声咆哮,一边倾听门仓的说明,据说那是一连串被误会也无可奈何的阴错阳差。

去接人的初太郎碰上金牙来访,正在谈论同伙鼬鼠把微薄的资金中饱私囊之际,因父亲生病返乡的辻村拎着行李箱从车站走来。初太郎只顾着聊自己的,大概对孙女那边视而不见。

“那她干吗写什么私奔和鬼怒川?”

仙吉在电话这头迁怒。

“她说是想到万一对方如此邀约该怎么办才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