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家族
周六的午后,门仓拎着大西瓜造访仙吉家,礼子也牵着小守的手同行。
虽是二十年的交情,门仓在某些地方依旧谨守礼仪,每次都是从玄关的格子门打声招呼才进门,但这天小守推开了半敞的院子篱笆门,于是两个大人也只好跟在后面从院子进去。
走近檐廊的门仓正想开口寒暄时,立刻呆立原地。多美穿着白色亚麻西装外套,一本正经地站在镜子前。那是男装,所以很宽松,袖子也太长,再加上她里面没穿长裤,只有一件贴身长衬裙,如果再拿个旗子,简直就是敲锣打鼓的宣传队了。多美还没发现被人看到,头上戴着已变成茶色的旧绅士帽搔首弄姿。
晚一步走进来的礼子,以响亮的声音大笑。多美惊叫一声,同样呆立原地:“天啊!怎么办?”
她就这样猛然趴伏在榻榻米上。绅士帽像是发出笑声一路滚到檐廊。多美似乎绝望了,直起身子。
“啊!被你们看到丑态。我还以为大家都出门了,应该没关系。”
礼子捧腹大笑讲不出话。
“那是水田先生的夏装吧?”
“是前年的。亚麻的衣服只要穿两个夏天,领子就会被去渍油烧坏不能再穿。我觉得当初花大钱定做,就这么丢掉太可惜。这年头又提倡废物利用,我想或许可以改成聪子的衬衫,所以才穿穿看。”
“那也用不着自己套在身上吧。”
看到抱着柱子大笑的礼子,多美也跟着一起笑了,抹着眼泪,赫然发现一旁的门仓。
门仓拎着西瓜,如遭雷击般伫立。
“你怎么了?欸?”
被礼子一摇晃,他的喉头深处“咕”的一响,把西瓜往檐廊一放,就这么掉头冲出去了。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门仓先生这是怎么了?”
“一定是憋不住啦。他呀,虽是男人却很爱笑。但他觉得当场笑出来对你不好意思。这时候八成抱着外面的电线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礼子说对了。
门仓把额头贴在路旁的电线杆上。他的额头在贴有“专治小儿夜啼尿床”“口吃者速来”“花柳病”等小广告的电线杆上揉来揉去。
“真好。真好。”他一再重复。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啊。”他咕哝。长年来,自己憧憬的就是这个。那种认真、那种滑稽、那种可爱。
“危险啊。危险啊。”他又如此咕哝。
“叔叔,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大概是去跑腿办事刚回来,穿着简单服装的聪子站在眼前。
“不,没事。什么事也没有。”门仓拼命擦汗。
“那边怎么样了?我是说石川。”他压低嗓门问,“他应该从拘留所出来了吧?”
“可是,不管去哪儿都有特高盯着,所以他说见面只会给我惹麻烦。他叫我不要再跟他联络了。”
“聪子,你很难过吧。”
若是强硬的话语还能倔强地亮出刀刃,但碰上温柔的话语就会忍不住双眼含泪。
“人生在世啊……”
聪子吓了一跳。向来总爱开玩笑的门仓这还是头一次谈什么人生。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是必须死心、不得不毅然挥刀斩断的。”
他感慨万千地说完后,伸出手安慰道:“你要打起精神。”
聪子满脸诧异,还是准备与他握手,门仓却又突然缩手。
“不能和有恋人的人握手。”
“叔叔不是要来我家吗?”聪子这么一问,门仓说:“我正要走,我送了西瓜,你快进去吃。”说着挥挥手就走了,好像喝醉酒般脚步踉跄。
“再见!”即便聪子呼喊,他也没有回头。
在酒席上,仙吉被门仓纠缠。
他要求仙吉做余兴表演,但他向来没什么才艺,只会吃,所以开口叫门仓饶了他,门仓这时却叫他模仿小狗。
“模仿狗太难了啦。首先,我就没养狗。”
“照你平时那样做就好了。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摇尾巴,握手,起立,转圈。”
“你这是什么意思?”
艺伎的拨弦声骤然停止。
“水田这家伙,老是说自己没有才艺,其实明明有。‘擅长让人请客也是一种才艺’。”
仙吉虽然僵硬,还是努力试图挤出笑容。
“门仓,快点道歉。就当这是喝酒讲的笑话,快点道歉。”
“我干吗要道歉?说真话没啥好道歉的吧。对了,还有更贴切的说法哦。你听好,‘占人便宜(1)也是一种苍蝇习性’。”
仙吉把杯中的酒泼向门仓。
“别糟蹋酒喔,因为这也是我请客。没掏过腰包的人大概不懂吧?”门仓说着,放声大笑。
“不好意思,你们先出去一下好吗?”
等艺伎匆匆离开后,门仓想替自己斟酒,仙吉却拿手盖住门仓的酒杯。他气得手发抖,却还是不断叫自己冷静点、冷静点。
“门仓,我看你酒量越来越差了。醉成这样,太难看了。若是以前,我会叫你去门外。我很想好好揍你一顿,但我们年纪都大了,下次我说不定会揍你,毕竟是喝了酒,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没必要勉强不计较。”
“有时酒后才会吐真言。反正勒索才是犯罪,占人便宜不算是犯罪嘛。”门仓又这么补上一枪。
“我只是一个领薪水的小上班族。而你因为军需品热销荷包满满。你的确经常请我吃饭,我家里也一直靠你照顾。但是,这些不都是你的好意吗?即便我们一再拒绝,你还是替我们打点各方面,不是基于友情吗?”
门仓仔细打量仙吉的脸。
“喂,你的脸最近好像变得更猥琐了。”
仙吉还是忍住了。
“每次邀我来这种地方时,不都是你说的吗?你说,算我求你,陪我去喝一杯,能够忘记工作辛苦痛快喝酒的只有老战友。你说你的钱包就是我的钱包,你的皮夹就是我的皮夹。那些都是谎言吗?都是鬼扯吗?”
“我只是觉得,占人便宜也该有个限度。”门仓呵呵笑,“可是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占人便宜也是一种苍蝇习性’。”
仙吉猛然扑过去,甩了门仓耳光。
“从今天起咱们绝交。”
鼻血滴落在白衬衫上,染上红渍,但门仓无意擦拭,只是拍拍手。
“客人要走了,给我撒盐巴送客。”
仙吉仿佛穿着军靴般,重重发出脚步声离去,门仓倚着柱子闭上眼。别的包厢的三弦琴变成军歌。
脸色苍白归来的仙吉,让多美与聪子在起居室坐下后,宣布自今日起与门仓断绝一切来往。
“万一的万一,那家伙的老婆来访,也不准让她进屋。”
多美与聪子都很错愕,只能像鲤鱼一样张着嘴,面面相觑。
“你们该不会是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