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第2/5页)

“别在意,好好干!”浩一郎拍拍小哥的肩膀说。小哥的喉咙好像堵住了,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您家……”

“令尊的名字是柿崎浩太郎吗?”

“是的,你认识我父亲?”

小哥越发喘着粗气。

“我,是他儿子。”

他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张开的嘴忘了合上,抬头盯着浩一郎。他穿着朴木齿的木屐,还是比浩一郎矮。

那天晚上稍晚一些,两人在附近的酒吧碰头。

新阳轩小哥说今年二十岁。他自报名字是松浦浩司,浩一郎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又挨了一拳。

父亲看上去是个老顽固,但却有一个情妇,还有一个私生子。自己本来以为是独生子,谁知道还有一个弟弟。而且,这个儿子,父亲只是不能公开,跟对待浩一郎并无分别,给了他自己名字里的“浩”。

浩司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在上野的小料理屋当女招待,她和在土木相关的半官半民团体工作的父亲就是在那里结缘的。

浩司刚出生,就被送去远亲家当养子,对父亲几乎毫无印象。中学时,母亲病死了。浩司曾拎着书包去病房看望母亲,母亲让他掏出国语教科书,让他在扉页上写“柿崎浩太郎”的名字。

然后让他并排写上“浩一郎”,告诉他,这是他的哥哥。跟你不一样,哥哥可是个优秀生,在四谷的出版社工作哟。母亲正说着,护士进来了,赶浩司出去。从那次以后,母亲就不能说话了,不久就死了。

“找工作的时候,果然,我就在四谷一带找。大概是那时候的事,印象太深了。”

“果然”,这是浩司的口头禅。

听说外卖要送去出版社,浩司自己站出来主动请缨,没想到真能找到哥哥。一听到柿崎这个姓,他就感到呼吸困难。

“您也有您的难处。”

他本来准备闭口不提。一直极力忍耐着,这次真的忍不住了。浩司口中嗫嚅着。

原来如此,所以每次来送外卖,他都不立刻离开,一直磨磨蹭蹭。

“果然,脸也长得像。”

浩一郎也注意到了。

浩司也是大腮帮子四方脸。

“我有个外号,叫‘木屐’。”

“我的外号是‘牌’,‘麻将牌’的‘牌’。”

两人这才笑起来。

不知是不是多心,浩一郎觉得两人的笑声都有些相像。

“这么说来,您家里肤色都白一些。”

“等等。我也被人叫过‘木屐’,中学时有人叫我‘木屐’。”

两人陷入了沉默。

浩一郎想起了死去父亲的身影。父亲的外号是什么呢?身边默默抚弄啤酒杯的浩司,脑子里也想着同样的事吧。

“木屐。”

浩司抬头看着浩一郎,

“果然,两只才是一双啊。”

浩一郎大声笑起来,这个笑话真沉重。“我是你弟弟,我和你是兄弟。”浩司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说两人是一双木屐。

浩一郎一边给浩司续上啤酒,一边问他月薪多少。他还抽出浩司牛仔裤屁股口袋里露出头来的钱包,打开查看,意识到时,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浩一郎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对自己的妻子尚子和母亲,都没有做过这种动作,这大概就是兄弟之间的亲昵吧。

钱包里面空空如也。不能就这么递回去,浩一郎塞进去一万日元。浩司在旁边看着,并不作声,垂下了头。

第二天是星期天。

这是截稿日过后的第二天,浩一郎一整天都在家里无所事事,比平常更沉默。

下午茶时间尚子切了小玉西瓜。

她把西瓜切成放射状的六块。浩一郎和妻子尚子、两个孩子、老母亲五人,每人抱着一块啃起来。见盘子里还有一块,尚子说:

“每次都剩下一块。家里有五个人,切西瓜和甜瓜的时候,真是难办啊。”

浩一郎听她这么说,竟有几分伤怀。

他想告诉大家,有一个奇妙的人,也许算不上我们一家人,正好可以来吃这剩下的一块红西瓜。

“新阳轩的外卖青年,实为异母弟。晴天霹雳。一万日元暂作零花钱。”

其实这应该是昨天的日记,当然昨天没能写。从昨天开始,日记还是白纸一张。他这才体会到,越是赤裸裸的真实,越是无法书写。

“最近我会再找你。”

他这么告诉浩司,两人在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分手。他举起一只手告别,浩司扭扭捏捏地问:

“可以叫你大哥吗?”

浩一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他记得自己鼻子里哼了一声“嗯”,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浩司似乎察觉到了,自言自语地惭愧说道:“还太早了。”

因为常年劳作,他的脸看起来比年龄更苍老,他沿着雨后的黑色沥青道准备离开。

“喂,等等。”

浩一郎叫住他。

“很辛苦吧。“

他抱抱浩司的肩头。

“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这么说的话,浩司应该会感动万分吧。浩一郎自己,也会更安心。明知如此,浩一郎还是说不出口。

他感到羞耻,又有点不好意思。

这件事,他也不忍心向母亲泷江提起。

母亲虽然嘴碎,却是勤勤恳恳,家里少了她,简直不敢想象。“作为女人,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了。”她整天像念经一样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才能活得生龙活虎,对这样的老人,忽然告诉她去世的丈夫二十年前曾经背叛她,搞不好会引起心脏病发作。

这层顾虑他也对浩司说了,对方表示理解。

“事出突然,心理上也没有准备。”

浩一郎请求浩司,今后还会订新阳轩的外卖,两人有血缘关系的事,请暂时保密。

看着浩司,浩一郎感到了似曾相识的亲切、同情,同时也感到抗拒。

和自己一样的四方脸。

大概是从小居无定所,在别人家里长大,浩司很会看人脸色。

他称呼浩一郎为“您”,嘴边总是带着“果然”。再加上又是中华料理店的外卖小哥,是总编黑须最嫌弃的那一类人。如果知道他是浩一郎的弟弟,浩一郎也会被看不起吧——他就是这种人。

虽说平时牢骚也不少,这地方自己毕竟工作了十七年。不想变成大家的笑柄,被大家看不起。

还有一件事。

虽说两人说好保密,浩司说话的时候,语气间的变化,对浩一郎来说,似乎也太快了。

一开始,他称呼自己是“我”,那天晚上分手时,已经变成了“俺”。接着“您”也变成了“大哥”。

还有——

一想到以后的事,浩一郎就觉得头“咚”的一下变得沉沉的。

一听到“新阳轩”三个字,浩一郎就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