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第3/5页)

不加班的日子里,要是碰上下雨,女同事也不愿意出门,会叫外卖。

浩司来了,似乎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他踏上楼梯的木屐声,在浩一郎耳朵里听来似乎也自信满满。

他的态度也不再那么怯生生了。他会直呼编辑部人的名字,晚上提着饭盒,站在书桌旁边,慢悠悠地看完晚报再回去。

两人的关系没有公开,浩一郎也不好出言提醒,叫他“适可而止”。

浩一郎曾经在车站前碰到过浩司。

那里停着一辆献血车。浩司忽然对浩一郎说:

“我要不去献血吧。”

然后小声加了一句:

“两个人一起去,也行啊。”

说实话,浩一郎一点也不想。

躺在病床上,和浩司肩并肩,针头刺进他们手腕,抽去200CC的血。

两个人的血,会在玻璃器皿里相逢,注入不相识的陌生人体内。

不知道浩司脑子里有没有出现这幅画面,对浩一郎来说,想象令他痛苦。这不是兄弟情深。

“您不愿意,我也不去了。”

浩司也放弃了这个念头。需要这样做去确认两人血脉相连吗?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事,令浩一郎心酸。

“爸爸,你在那边干什么?”

老婆尚子的声音,令浩一郎难以回答。

星期天的早上,把家人都赶出去,浩一郎钻进壁橱东翻西找。

浩司拜托他,给他一件父亲以前穿过的衣服,什么都好。

然而,因为平时家务从不沾手,父亲的旧衣服收在哪里,浩一郎完全摸不着头脑。

积满灰尘堆放的衣箱中腹,有母亲泷江手写的“老公褐色西服上下”几个字。

总算找到了。浩一郎不惜弄脏了手,解开绳子打开盖子,里面只有旧热水袋和冰袋,还有洗澡巾,更令人不知往哪里下手。

正无计可施,被尚子逮了个正着。

前段时间,他忽然心血来潮,要去找很久以前用过的钓具,正翻箱倒柜,尚子大概是感到有些奇怪,满脸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孩子们现在正处于关键时期,爸爸可别做傻事。”

做傻事的不是我,是死去的父亲。浩一郎说不出口,被困在飞尘乱舞的壁橱里。

浩司这份工作是包住宿的。

新阳轩的男伙计有七个人,其中四个人住在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就是租了附近一间便宜的老二楼公寓。简陋的厨房,只能看看,还有两个房间。

六铺席的房间两间,一间住两个人。

是浩司说,想带他去看看自己住的地方,浩一郎才去的。男人宿舍的那种杂乱无章、不堪入目,还是让浩一郎倒了胃口。

床旁边,一直到天花板,都贴满了歌手的广告画和裸女图。

枕边乱扔着吃了一半的零食袋,头顶上是摇晃的圆盘晾衣架,上面挂着条纹花色各异的内裤。

圆盘晾衣架在这个宿舍看起来很流行,每个房间的每张床上面都挂着一个。

休息的日子里,除了这五颜六色铺出来的诱惑,四个男人还会肆无忌惮地把音乐调到最大声。

浩司是想展示自己漫长的孤独还是自己的贫穷呢?暂且不去追究,不久,浩一郎又如同被预告过“未完待续”一般,见到了浩司的恋人。

他的恋人叫君子,是浩司常去的酒吧的招待。

君子岁数不大,却总是化着老气的妆。皮肤也松松垮垮,更显沧桑。脸形不错,嘴却是场灾难。牙齿过分突出,令她的牙齿上总沾着口红。

浩司看上去是一头热,女方并不把他当回事。

君子也跟着浩司,叫浩一郎“大哥”。

就像远方忽然有一个看不见的黏糊糊的东西靠近,不知不觉就被绊住了双脚,沉溺下去。

浩一郎觉得,必须到此为止了。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来送外卖的浩司,看了看色卡,站在浩一郎身后,对他使个眼色:

“对不起,有点事。”

先走出办公室。

啪嗒啪嗒的木屐声中,似乎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东西。

迎着洗手间那边吹过来的风走到走廊,浩司就站在一开始询问父亲名字的地方等着浩一郎。

站在灰尘斑驳的鼠灰色水泥墙壁前,浩司的四方脸令人无法拒绝。还没回过神来,浩一郎嘴里已经在说“好”了。

马上就是父亲的七周年忌日了。

柿崎家的墓地在多磨墓地,察觉到时,浩一郎已经和盘托出了。

那天是星期天。早上七点,两人在武藏小金井站碰面。

浩一郎撒了个谎,说是要接待客户打高尔夫,必须这个时间,否则不能奉陪。

浩司已经早早等候在那里。

他难得地穿了黑西服,抱着一个细长的盒子。

去多磨墓地的路上,有个小学,马上要开运动会。

小学在哪儿呢?

跑得快吗?

受过伤吗?

开运动会的时候,来给浩司加油的是谁?

还是不要问吧。越是问得多,越是一步一步陷下去。浩一郎明知道这一点,两人并肩走在墓地的林荫道上,他仍然忍不住问了。

“柿崎家历代之墓”,大概是因为就在明治元勋旁边,看上去紧凑谦恭。

浩司打开带来的一升瓶的塞子,浇在墓石上。大概是从去世的母亲那里听说,父亲爱喝酒。

浩一郎有些不安。

两小时后,他必须带着老母亲和老婆孩子,再次来扫墓。那时候,墓石上有酒气,就不好解释了。

今天天气不错,酒精应该会很快挥发吧。有酒气也没办法了,就随口搪塞,说是哪位朋友来过就好了。

浩司忽然把快要倒光的酒瓶瓶塞给浩一郎,里面还剩下三公分的酒。

浩一郎以为浩司让他往墓石上浇酒,谁知浩司用手掌擦了擦瓶口,说:

“您先。”

大概是准备在父亲墓前兄弟两人分喝一瓶酒。

太戏剧化了吧,太刻意了吧,浩一郎有几分难为情,初秋的清晨,肌肤沉浸在凉爽的空气中,令人心情舒爽。

小鸟的叫声悠闲婉转,浩一郎觉得,自己这时唱反调也是无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

“您先来。”

浩司再次劝酒。

浩一郎粗鲁地夺过酒瓶。

“早就想说了,别再您啊您地叫。”

说完,他咕地灌了一口,递给浩司。

浩司小声叫着:“哥。”

“还有,‘果然’,也别再说了。”

浩司全盘接受,乖乖点了点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浩一郎和浩司在武藏小金井站分手。

浩一郎赶紧折回家,坐着老婆尚子开的车,再一次来到多磨墓地。

早上还在准备阶段的小学运动会,现在已经从高音喇叭中流出运动进行曲,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泷江的腰和腿脚最近明显不太行了,浩一郎搀着她,走在墓石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