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瞧瞧这小伙儿。不久前,他在火车站抢钱包,我判他坐牢三个月。显而易见,这段经历对他造成了积极影响,他已经改过自新了。”

“哼,是吗?”大独裁者应道。

诚然,“哼,是吗?”并不属实,不过我很不喜欢他这种语气。他盯着我,一副目空一切的可恶表情。我当时就想,要说鄙视奶牛盅,他正是最佳人选。

“你怎么知道他改过自新了?”

“明摆着嘛。瞧瞧他这打扮,头面齐整,衣着得体,完全是社会的可靠分子。虽然不清楚他现在以何为生,不过明显不是抢钱包了。年轻人,你现在做什么营生啊?”

“看来是偷雨伞了,”大独裁者插嘴,“他手里拿的是你的雨伞。”

我正要开口严词否认这一指控——没错,我嘴都已经张开了,突然间,仿佛有只塞满湿沙子的袜子砸在上颌骨上,我觉悟到,这话大有道理。

我是说,此时我才想起,出门的时候并没带伞啊,可是我手里千真万确是多了一把。究竟是什么指使我拿起十七世纪座椅旁的那把伞,已无从得知,可能只是一种原始本能,无伞之人看到身旁的伞就要伸手去摸索,如同花儿要向太阳摸索一样。

似乎应该大方道歉。这钝器转手的同时,我便开了口。

“这,我错了。”

老巴塞特说他也错了,而且大失所望。他还说,就数这种事最叫人伤心。

那大独裁者非要插一脚。他问要不要叫警察,老巴塞特的眼瞬间亮了。做裁判官的有事没事就喜欢叫警察,就像老虎尝到血腥味儿。不过他摇了摇头。

“不用了,罗德里克,我不忍心。今天可是我最高兴的日子。”

大独裁者噘起嘴,好像是觉着好日子就更要行善。

“听我说,”我哀鸣道,“全是误会。”

“哼!”大独裁者说。

“我还当作是自己的雨伞呢。”

“这一点,”老巴塞特答道,“就是你的根本问题所在,年轻人。你根本分不清meum和tuum[5]。好了,这次我不叫人逮捕你,不过我要奉劝一句,你得格外小心着。走吧,罗德里克。”

他们拔腿便闪。大独裁者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身盯着我,又“哼”了一声。

可以想见,一个感性之人经受了这等遭遇,心神是多么不安。我的第一反应是将达丽姑妈的任务弃之不顾,折回寓所,再灌一杯吉夫斯的凝神剂。大家都知道,小鹿躲过了紧张的追捕,是多么渴盼清凉的溪水呀。情况大略如此。此刻我才意识到,肚里只有一杯垫底就在伦敦大街上乱跑,我可真够疯的。我正想悄然离去寻找水源,这时店主从里屋现了身,一股浓郁的炖菜味儿和一只黄猫同时跑了出来。他问我可有什么需要。既然开了话匣子,我便回答说,听说店里有一只十八世纪的奶牛盅待售。

他摇了摇头。这位仁兄有种郁郁寡合的学究气,差不多整副面孔都埋在一蓬白胡子里。

“先生来迟了,已经叫一位顾客订下了。”

“是特拉弗斯先生?”

“啊。”

“那就是了。汝可知,神色端庄品性和蔼之人,”总得客气一下不是,“这位特拉弗斯是我叔叔,是他叫我来瞧一眼的。那么就烦请您拿出来吧。我看是个破烂玩意儿。”

“这可是个精美的奶牛盅。”

“哼!”我借用了一点大独裁者的词汇,“你当然这么说,咱们看看就知道了。”

不妨坦白声明,我呢,对银器古董没什么兴趣,但因为怕汤姆叔叔难过,所以一直没忍心跟他提起。其实我一直觉着,他这种喜好体现了一种傻气,应该趁早防范,避免扩散。有鉴于此,估计一见之下我对于此物也不会怎么怦然心动。饶是如此,等这位白胡子老者踱进阴暗处把这玩意儿捧出来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哭笑不得。一想到叔叔他要花大把钞票买下这物件,我就痛心疾首。

这是一头银制奶牛。但是这里所说的“奶牛”,可不是不远处草地上进食草料的那种端庄高雅、自尊自爱的反刍生物。这家伙面目狰狞,如妖魔一般,动不动就要口出恶言。此物高约十厘米,长约十五厘米,背上装着合页,可以打开,尾巴扬起呈弧形,尾巴尖儿贴着脊梁骨,估计是用来给奶油爱好者当手柄的。一见此物,我就如同踏入了一个异样而恐怖的世界。

有鉴于此,达丽姑妈吩咐的节目也就很好上演了。噘嘴、咂嘴,我两个动作齐上,此外还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体上表现出本人对这只奶牛盅全无好感。只见这老学究吃了一惊,好像碰到了痛处。

“哟,啧啧啧,”我叹道,“哎,天哪天哪!呀,不对不对不对!我看是不怎么样,”我不亦乐乎地把嘴噘了又咂,“不对头。”

“不对头?”

“不对头。现代荷兰玩意儿。”

“现代荷兰玩意儿?”他嘴角好像喷出一点儿白沫儿,不过也可能没喷,我说不准,反正他精神上明显备受煎熬。“你说现代荷兰玩意儿是什么意思?这是十八世纪的英国制品。看戳印就知道了。”

“我没看到什么戳印。”

“你瞎了吗?行了,拿到街面上去瞧,外面亮堂。”

“行啦。”我开始信步走向店门,样子十分懒散,好比一个鉴赏家感到时间白白浪费,觉着有点没趣。

说“开始”,是因为才刚走了几步,我就被那只猫给绊了一跤,自然,人不能一边给猫绊了一跤还一边懒散地信步。我一个跃升就蹿出店门,好像砸窗抢劫后被警察追着奔向车子。那奶牛盅从手里飞了出去,但幸运的是,我恰巧撞上了门外的一位同胞,否则肯定要栽进阴沟里了。

嗯,其实不算特别幸运,因为此人正是沃特金·巴塞特爵士。他站定了,透过鼻夹眼睛瞪着我,一副又惊又怒的样子,几乎可以看到,他正掰着手指算账。先是抢钱包,再是偷雨伞,现在又……他终于忍无可忍。

“快叫警察,罗德里克!”他一边嚷一边暴跳。

大独裁者立刻领命。

“警察!”他怒吼。

“警察!”老巴塞特尖叫,是个男高音。

“警察!”大独裁者咆哮,以男低音附和。

很快,迷雾里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只听他说:“怎么了,怎么了?”

哎,话说要是我留下详谈,肯定能解释清楚,不过我可不想留下详谈。我敏捷地横跨一步,拔起双脚,去如疾风。只听有人大喊:“别跑!”怎么可能!别跑,还说呢!这个笨点子糟透了。我一路穿旁道走小巷,一气奔到斯隆广场附近,然后爬进一辆出租车,总算重返文明世界。

我本想去螽斯俱乐部吃两口饭,不过才走了没多远我就感到眼下无力招架。对于螽斯俱乐部我一向欣赏有加,不输给任何人:机智的对话、同志的情谊,那荟萃了大都市全部精华的氛围……不过我知道,午餐桌上少不了面包飞来飞去,此刻我可完全没有力气应付飞天面包。我瞬间改变了战术,叫司机开到近处的土耳其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