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3页)

“噢,你觉得我抱怨冷纯粹出于心理因素。所以你才会说‘更开心’。”

“我没‘觉得’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但在九月的撒哈拉沙漠里,不管是谁一直抱怨冷我都会觉得奇怪。”

“呃,你觉得怪就怪吧。”他不耐烦地说。然后他突然发了火:“这些苍蝇简直长了爪子!光是苍蝇就够让人崩溃了。它们到底想干什么,爬进你的喉咙?”他怒吼着站了起来。她满怀期待地望着他。“我来解决这事儿,咱们一劳永逸。起来吧。”他翻出一个旅行箱,从里面掏出一捆叠好的网子。依据他的建议,姬特清空了床上的衣服。他一边把网子铺在床头板和踏脚凳上,一边说蚊帐没有理由不能充当防蝇网。挂好蚊帐以后,他们带着酒瓶钻进了帐子,整个下午他们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到了黄昏时分,他们已经快活地喝醉了,两个人都赖在蚊帐里不愿意出来。也许是窗外方方正正的天空中突然出现的星辰帮助他们决定了话题的走向。每一分每一秒,随着天空的颜色不断变暗,越来越多的星星逐渐填满了刚才还空荡荡的窗框。姬特抚着长裙的臀部说:“我年轻的时候——”

“多年轻?”

“二十岁以前,我是说,那时候我以为人生会不断累积动量,它每一年都会变得更多,更深刻。你会不断学到新东西,变得更聪明,更有见解,更接近真理——”她有些迟疑。

波特爆发出一阵大笑。“现在你发现它不是那么回事,对吗?人生更像是吸一支烟。最初几口你觉得无比美妙,完全没想过有一天它会消耗殆尽。然后你开始将它视为理所当然。接着你突然发现它已经快烧完了。这时,你也尝到那苦涩的滋味。”

“但我一直都意识到那令人不快的滋味的存在,并且知道末日终将到来。”她说。

“那你该戒烟了。”

“你怎么这么刻薄!”她喊道。

“我这不是刻薄!”他抗议道。他借着手肘撑起身体喝酒,差点儿打翻了酒杯,“这才合理,不是吗?或者我可以说,人生是一种习惯,就像吸烟。你总说要戒,但还是一如既往。”

“就我所见,你甚至没有宣称过要戒。”她指责说。

“我为什么要戒?我想继续下去。”

“但你一直在抱怨。”

“噢,我抱怨的不是人生,只是人类而已。”

“这两者不能分开看待。”

“当然可以。只需要付出一点努力。努力,努力!为什么谁都不肯努力?我可以想象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只要稍稍调整一下重点。”

“这些话我听了多少年。”姬特猛地坐了起来。天快要黑透了,她一边伸长脖子,一边说:“你听!”

外面不远的地方,或许是市场里,传来一阵鼓点,鼓声一点点拾起节律散落的丝线,汇成富有冲击力的恢宏曲调,音乐不断盘旋往复,仿佛尚未成形的沉重的声音之轮,辘辘碾入暗夜。波特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说:“就像这个。”

“我不知道。”姬特说。她失去了耐心,“我知道,无论我多么欣赏外面的鼓声,我永远无法对它产生切身的感受。我也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什么我要去感受它。”她以为这么直接的宣言将立即终结两人的谈话,但今晚波特特别固执。

“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严肃的交谈,”他说,“但偶尔聊聊也没什么坏处。”

她不屑一顾地笑笑,因为她觉得他说的都是虚无缥缈的空话——纯粹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情绪。在她看来,有时候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她半开玩笑地问道:“那么在你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通用的交易单位又是什么?”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眼泪。”

“这不公平,”她抗议道,“有人很难流泪,而有的人光是想想就能泪如泉涌。”

“什么样的交易系统是公平的?”他喊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真醉了一样,“归根结底,公平的概念又是谁发明的?只要彻底放弃所谓的公平,所有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起来,难道不是吗?你以为每个人承受的快乐数量和痛苦程度都是一样的?到最后都会算出来?你真这样想?即使出来的结果每个人都看似公平,那也只是因为最后的数字总和是零。”

“我以为你想要的正是这样的结果。”她说道。她觉得再谈下去她真的要发火了。

“完全不是。你疯了吗?我对结果没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复杂的发展过程,正是它让结果成为定局,无论初始值到底是多少。”

“瓶子空了,”她喃喃地说,“也许最终达成的结局是个完美的零。”

“都喝光了?真见鬼。但不是我们去达成结局,结局会找到我们。这不是一回事。”

“他真的比我醉得厉害。”她想道。“是的,不是一回事。”她表示赞同。

他说:“你说得对极了。”然后猛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她一边想着说这些话真是纯属浪费精力,一边琢磨着能不能打断他越来越情绪化的势头。

“啊,我又恶心又难受。”他突然恼怒地大喊,“我真的一滴酒都不该喝,每次喝了酒我都会晕。但我的软弱和你不太一样。完全不一样。我需要耗费强大的意志力才能说服自己喝一杯,比你说服自己别喝还难。我讨厌最后的结果,而且我很清楚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那你为什么要喝?没人叫你喝。”

“我说过,”他回答,“我想陪着你。另外,我老是幻想自己能深入某种核心,但通常情况下,我总是迷失在外围边缘,浅尝辄止。我想,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核心。我觉得你们这些爱喝酒的人都被一个巨大的幻象骗了。”

“我拒绝讨论这个。”姬特傲慢地回答。她踉踉跄跄地爬下床,掀开拖到地上的蚊帐,挣扎着钻了出去。

他翻身坐起。

“我知道我为什么觉得恶心了,”他冲着她的背影嚷嚷,“一定是因为我吃下去的东西。十年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躺下睡吧。”她安慰了他,然后离开房间。

“好的。”他咕哝着爬下床走到窗边。夜晚的凉意逐渐渗透干燥的沙漠空气,鼓声依然清晰可闻。现在,远方的峭壁变成了黑色,星星点点的棕榈树丛已经看不见了。没有灯光;这间屋子面朝城外。他想说的其实就是这些。他抓住窗台探出头去,想道:“她不懂我的意思。那是我十年前吃下去的东西。二十年前。”风景就在他眼前,但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从未像此刻这般强烈。那些岩石,那片天空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他将得到宽恕,但和往常一样,他无法放下肩头的重负。他会说,当他望着那些岩石,那片天空,它们便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一旦进入他的意识,它们就遭到了玷污。至少他还能告诉自己,“我比它们强大。”这会带来些许安慰。正当他准备转身回房的时候,一道亮光吸引了他的视线。敞开的衣柜门上有一面镜子,刚刚升起的新月透过另一扇窗映在镜中。他在床边坐下,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