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3/3页)

她时而发出一声长叹,又起身把烛芯调短了一点。表针指到十点的时候,她又站到门口听了听,然后开了门:院子里洒满了月光。她退回房间里,抓起特纳的斗篷铺到床上,扬起的灰尘激得她差点儿打了个喷嚏。她拎起手袋和行李箱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穿过店堂里间的时候,她绊到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了一跤。于是她把脚步放得更慢。终于走进了外间的店堂,她伸出左手摸索着柜台绕了出去。她费了不少劲才拉开了简单的门闩,结果还是弄出了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她赶紧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光亮得出奇——行走在街道上,银白的光辉竟像阳光般刺眼。“谁都能看见我。”但周围空寂无人。她径直走向镇子边缘,星星点点的绿意开始出现在房屋的庭院里。下方,在那棕榈树冠投下的庞大阴影中,鼓声仍未停歇。声音来自绿洲中央的黑人村寨。

她拐进一条笔直的长巷。巷子两侧都是耸立的高墙,墙后传来棕榈树簌簌的声音和潺潺的水声。墙根下偶尔会出现一堆白色的干棕榈树枝,每次她都以为那是个坐在月光下的男人。巷道朝着鼓声的方向转了个急弯,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广场上,无数小小的沟渠和引水槽纵横交错伸向四面八方,看起来就像一套非常复杂的玩具铁路。再走几步就到绿洲了。她挑了一条最窄的巷子,因为她觉得这条路应该会绕过村寨。她重新走进高墙之间,沿着七弯八拐的巷道继续向前。

鼓声愈加响亮:现在她能听到有人在和着鼓声的节奏哼唱,循环往复都是同一段调子。是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人还不少。走到阴影浓重的地方时,她偶尔会停下来倾听,唇边挂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小手提箱变得越来越重,她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换手,但她不想停下来休息。她时刻准备着转身回头寻找另一条巷子,以免自己不小心闯进村寨里面。有时候鼓声听起来近在咫尺,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在哪里,弯弯扭扭的墙壁太多,树木又是那么浓密。有那么几次,她甚至觉得那鼓声就在身边,可能只隔着一道墙壁和几百英尺宽的花园,但下一刻她又听到鼓声渐行渐远,几乎淹没在风吹动棕榈树叶的沙沙声中。

潺潺的水声无所不在,让她突然觉得很渴。冰凉的月光和轻轻晃动的树影驱散了一大半渴意,但她还是很想被水簇拥。墙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宽阔的豁口,她一眼就望到了花园里面:一棵棵棕榈树优雅地伸向天空,树下是一大片池塘。她站在那里盯着平静无波的暗沉水面,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本来就想洗个澡,还是看到池塘才生出了这个念头。无论如何,池塘就在那里。她钻进那道豁口,把手提箱放在挡路的土堆下面,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她发现自己一走进花园就脱掉了衣服,行动的速度竟远超意识,这让她觉得有些惊讶。她的动作轻柔而优雅。“小心,”一部分的她在说,“悠着点来。”但每次她喝多了酒的时候,发出警告的也同样是这个部分,现在这样的警告已经失去意义。“习惯,”她想道,“每次想找点乐子的时候,我总会约束自己,而不是顺其自然。”她踢掉便鞋,赤身裸体地站在阴影中,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紧张。她环顾寂静的花园,觉得周围的景物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命突然活了过来,她真切地身处其中,而不是透过窗户张望。生命的鲜活与壮丽赋予人尊严,这样的感觉如此熟悉,虽然早已阔别经年。她走进月光下,缓步踱向池塘中央。池底是滑溜溜的淤泥,最深处的水刚好齐腰。她沉入水中,一个念头悄然浮现:“我应该再也不会发神经了。”那种紧张感,那样的在乎自己,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有了。

她在池子里泡了很久,冰凉的水亲吻着皮肤,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唱歌。每次弯腰捧水的时候,她总会哼几句没有词的小调。突然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鼓声已经听不见了——耳畔只有水从自己身上滴落到池塘里的声音。她默默地洗完了澡,振奋的心情已经消退,但生命的鲜活感仍盘桓不去。“应该留在这里。”她大声说出心里的念头,迈步走向岸边。她把外套当成毛巾,一边擦干身体,一边蹦跳着御寒。穿衣服的时候,她低低吹起了口哨。不过她经常停下来倾听一两秒,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声,或者鼓声有没有再次响起。风吹过她的头顶,吹过树梢,附近某处隐约传来涓涓的水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响。她突然开始怀疑,也许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也许时间跟她开了个玩笑:其实她已经在池塘里泡了好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分钟,但她自己却一无所觉。村寨里的欢宴已经结束,人们四散回家,但她甚至没有发现鼓声是什么时候停的。这样的荒唐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弯腰去捡自己刚才放在石头上的手表。但手表不见了,她没法确认时间。她找了一会儿,几乎已经确信自己再也找不到它了:手表的消失也是玩笑的一部分。她蹑手蹑脚地翻过土堆拎起行李箱,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然后朝花园里大声喊道:“你以为我会在乎吗?”说完她大笑起来,转身翻过墙上的豁口。

她的脚步十分轻快,满心里想着那失而复得的纯然的快乐。她一直知道它在那里,就在某些东西后面,但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接受了失去它的现实。现在她找回了生命的快乐,于是她告诉自己,你一定得抓紧它,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她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一片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巷子变宽了,高墙渐渐被植被取代。她已经走到了干枯的河床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平坦的地面上散落着一座座小沙丘。间或有几株垂枝的红柳树点缀其间,远远望去就像沙地上的一大团灰色烟雾。她毫不犹豫地走到最近的那棵树下,放下手里的箱子。绿叶繁茂的枝条围着树干垂落,就像一顶天然的帐篷。她穿上外套爬进帐篷,又把箱子拖了进去。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