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没过几天就弄清楚了,来客病得不重。尽管刚复发时看上去挺吓人,但没有想象的那么厉害。不久他就获得了回彭杰去的许可。他的脸色依然不好,精神萎靡,但这也是患过流行性感冒后预料之中的事,除了莫瑞斯外,旁人丝毫没有感到不安。

莫瑞斯轻易不去想疾病与死亡的事,倘若想的话,就伴随着强烈的反感。不应该容许它们来损害他本人或朋友的生命。于是他携带着自己的全部青春与健康去对克莱夫发生作用。每逢周末或连休日,他就到彭杰去做不速之客,不是靠口头训导,而是以身作则使他鼓起劲儿来。对克莱夫却未能奏效。当众他会振作起来,甚至对德拉姆家族与英国公众之间所发生的公路通行权问题佯装兴致勃勃。然而只剩下他和莫瑞斯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故态复萌,意气消沉,不肯说话。要么就用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点儿什么,这表明他的精神已经耗尽了。他已打定主意要去希腊。惟独这一点,他是十分坚定的。尽管九月份才能动身,他非去不可,而且是单独前往。“我必须去,”他说,“是去履行誓言。每一个未开化的人都得给予卫城[1]一次机会。”

莫瑞斯与希腊风马牛不相及。他对古希腊罗马文学的兴趣淡薄,而且是淫猥的,一经爱上克莱夫,就消失殆尽。哈莫狄奥斯和阿里斯托吉顿[2]啦,斐多啦,以及第邦神圣队[3]啦,这些故事对那些心灵空虚的人们而言是蛮好的,却代替不了人生。克莱夫时而偏爱它们,莫瑞斯觉得莫名其妙。他十分喜欢意大利,尽管讨厌那儿的食品和湿壁画[4]。他却拒绝渡过亚德里亚海,到那更神圣的土地[5]去。“使人感到年久失修,”他提出这么个理由,“一堆老掉牙的石头,什么颜色也没有。总之,这个嘛,”——他指的是锡耶纳大教堂里的书库——“不管你怎么说,这个派上了用场。”克莱夫听得十分开心,在皮科洛米尼[6]时代的彩色瓷砖上跳来跳去。管理人非但没申诉他们,还跟他们一道笑。意大利令人非常快活——就观光而言,确实是这样——然而近来希腊又突然冒出来了。莫瑞斯就连这个词都憎恶。出于难以解释的偏见,他由希腊而联想到疾病和死亡。每当他有什么打算,打网球啦,聊天啦,希腊就插进来了。克莱夫看出他厌恶希腊,就养成借此取笑他的习惯,并不怎么体谅他。

克莱夫就是不体谅他。莫瑞斯认为这是所有的症状中最严重的。克莱夫会说些稍微出于恶意的话,还用自己谙熟的知识来伤害他。克莱夫失败了,也就是说,他的知识并不全面,否则他就会知道,要想损害像莫瑞斯这么个运动健将的爱情是不可能的。莫瑞斯有时表面上避开了克莱夫的攻击,因为他觉得有所反应是人之常情。他一向不喜欢基督关于连另一边脸也伸过去的教导[7]。在内心里,他一点儿也不生克莱夫的气。与克莱夫结合的欲望太强烈了,怨恨无从侵入。有时候他会十分快活地进行与之匹敌的谈话,偶尔回击他一句,表示并没忘记他就在眼前。他径直走向光明,希望自己所挚爱的人会尾随其后。

他们二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就是如此这般地进行的。那是克莱夫动身前的傍晚,他把霍尔一家人请到萨沃伊来吃晚餐,以回报他们对他的亲切关怀。他安排他们夹坐在其他朋友中间。“假若这次你晕倒了,我们会知道是怎么个来由。”艾达边朝着香槟酒点头,边大声说。“为你的健康干杯!”他回答。“为所有的女士们的健康干杯!干一杯,莫瑞斯!”他喜欢来点儿老一套的做法。大家为健康干了杯,惟独莫瑞斯看破了潜在的讥刺。

晚宴结束后,他对莫瑞斯说:“你回家去睡吗?”

“不。”

“我以为你想把家里人护送回府上去呢。”

“他才不干呢,德拉姆先生。”他母亲说,“不论我怎么做,怎么说,他也决不肯放弃一个星期三。莫瑞斯是个十足的老光棍儿。”

“我的套房里被行李弄得很乱。”克莱夫说,“我乘早晨的火车径直穿行到马赛[8]去。”

莫瑞斯充耳不闻,还是来了。等候电梯降下来的时候,他们朝着对方大打呵欠。接着,乘电梯上去,徒步登上另一层楼梯,沿着过道走去。令人联想到三一学院里通向里斯利那个套房的走廊。克莱夫的套房小而黑暗,寂然无声,位于尽头。正像克莱夫说过的那样,里面杂乱无章,然而不在这里住宿的女管家已照常为莫瑞斯铺好了床,饮料也准备停当了。

“还要喝啊。”克莱夫说。

莫瑞斯喜欢喝酒,而且有酒量。

“我要上床了。依我看,你想要的都有了。”

“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已经垮了,可别再劳累过度。另外,”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我就知道你会忘记这个,哥罗颠[9]。”

“哥罗颠!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莫瑞斯点了点头。

“带着哥罗颠到希腊去……艾达告诉我,你还以为我会一命呜呼呢。你究竟为什么这么为我的健康担心呢?别害怕。像死亡这样干净利索的经验,永远与我无缘。”

“我清楚自己迟早会死,而我不愿意死,更不愿意你死。倘若咱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死了,什么都没留下。我不知道你是否把这叫做干净利索。”

“是的,我就这么叫。”

“那么,我宁愿自己是污秽的。”莫瑞斯停顿了半晌说,克莱夫打了个寒噤。

“你不同意吗?”

“哦,你变得跟任何凡夫俗子毫无二致了。你非有个理论不可。咱们不能静悄悄地向前走,总是非得做成公式。尽管每个公式都有不再起作用的一天。你的公式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持污秽’。我可要告诉你,还有变得过于污秽的情形呢。于是忘川[10]——倘若有这么一条河的话——就会把它洗净。然而也许没有这样的河,希腊人并没怎么任意想象。不然,或许还想象得过了头呢。说不定到了坟墓的彼方,什么都忘不掉。糟糕的记性也许会延续下去。换言之,坟墓的彼方可能就是地狱。”

“呸,胡说八道。”

克莱夫通常是借着抽象的空谈来自得其乐。然而这一次,他继续发挥下去。“忘却一切——连幸福都抛到脑后。幸福!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偶然胳肢了一下——如此而已。咱们两个人要是从来没做过情人,该有多好!因为要是那样的话,咱们就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声不响。咱们应该睡觉了,那样一来,咱们就可以跟世上那些为自己确保了孤寂场所的国王们及其谋士们友好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