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 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第6/10页)

党卫军很平静地把散落的头发盘了上去,接着从腰带上取下鲁格手枪,枪口指着她的额头,同时也愤怒地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就像巴斯德研究的那些狗在口吐白沫时的目光。女囚举起双手,两条腿跳舞似的不停地抖着。福尔肯拉特笑了。

而且也只有她笑了。

冰冷的枪管指在她的头上,尿液开始顺着双腿流下。在一个检查员面前撒尿是很不恭敬的。所有的人都咬紧了牙关等着听枪响。有些女人低下了头,不想看脑袋爆炸开花的样子。福尔肯拉特的眉毛之间有一道竖着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发根,皱纹又深又明显,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黑疤。紧握着枪的手指关节因为生气都变成了白色。她用枪指着女人的额头,女人被吓得又哭又尿。最后,她提起了枪。女囚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红红的圈。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女囚回到她的位置。

“犹太婊子,我不会给你一个痛快的。不,今天不是你的好运之日。”

她疯狂地纵声大笑起来,听着就像是锯子发出的声音。

那天晚上,一个白发的女人自从凌晨她女儿死后就一直在哭。她甚至都不知道女儿是怎么死的。早上的时候,她便跪在营房后面开始用双手在地上刨着坑,想要为女儿建一座坟墓。终于刨了一个小坑,但是只能容得下一只小麻雀。女人一下子瘫在了满是淤泥的地上,同床铺的一个同伴走上前去安慰她。

“没有人来帮我埋葬我的女儿吗?”她瘫在地上喊道。

大家都没有多少力量,而且大家都觉得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去耗费体力是很不明智的作法。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几个女人开始帮她在地上刨着。但是土地太硬了,脆弱的双手很快就被磨出了血。因为疲惫和疼痛,女人们都停了下来,刨了半天才刨了几个拳头大的一个坑。

朋友劝她把女儿的尸体带到那个埋尸坑里去。

“埋尸坑……我看到过。不,不要,不要去那里。会激怒上帝的……”

“她会和其他所有无辜的人在一起。这样她就不会孤单。”她们对她说。

女人慢慢地摇了摇头。任何劝说对她都不起作用。

营房里发出了难闻的气味。患有痢疾的病人们拉了出来,她们靠在营房的木板墙上,然后又倒在自己的粪便上,也没有人去照顾她们。如果死去的人有家人或朋友的话,她们就会把尸体带到埋尸坑那里。如果没有,尸体就会被扔在营地的道路中间,直到有党卫军拿枪逼着几个囚犯把尸体拖到埋尸坑里去。

她们在营地上慢慢地走着,悲痛的场景在任何角落都能看到。蒂塔一手拉着玛吉特,一手拉着妈妈,妈妈有点发抖,可能是发烧,也可能是恐惧。在这里,要想把发烧或恐惧区分开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们回到了营房,但营房的情况更糟。到处都是疾病的酸臭味、抱怨声、叹息声和单调的祈祷声。很多病人已经不能下床了,她们中有很多在床上解决自己的大小便,那种臭味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营房内部就像是一个令人绝望的避难所。事实上也就是。蒂塔看着黑暗里的破床铺,有些床铺的周围,家人和朋友试图减轻病人的病痛。而大部分的病人只能孤独地承受着,孤独地痛苦着,孤独地死去。

蒂塔和妈妈决定离开营房。虽然已经4月份了,但德国还是很冷,冷到牙根疼、手冻僵、鼻子冻疼。任何一个人待在露天地里的自然状态都是发抖。

“冷死都比恶心死要好。”蒂塔对妈妈说。

“艾蒂塔,别那么粗俗。”

很多囚犯像她们一样,也选择了待在外面。丽莎和两个孩子在外面找到了一片空墙,她们背靠在墙上待在那里,看也没仔细看便把毯子裹在了身上。营地的门已经关了,既不能进也不能出,几个卫兵扛着步枪在瞭望塔上监视着。她们想必试图逃跑吧,如果她们被抓住了,至少会以很快的方式死去,但她们都没有力气去尝试。她们一无所有。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一切都变得衰败起来。党卫军的卫兵们已经停止了在营地巡逻,营地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污秽的地方。好几天都没有食物了,而且水也完全被切断了。有些人喝地上水坑里的水,没多久就会因为肠绞痛滚来滚去,然后死于霍乱。蒂塔向四周看了看,然后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继续看着一个生命如何在她的眼前死去。天气越来越热,尸体腐烂得也更快。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搬运尸体的人了。

已经几乎没有人可以从自己所待的地方站起来了。很多人永远都不会再站起来了,有些人试图站起来,但两条细得像麻秆一样的腿一点力气都没有,又直接倒在了地上,直接倒在粪便上。已经很难分辨出死人和活人。

战争的爆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枪声也更响了,炸弹爆炸引起的震感让她们的双腿也有感觉,她们唯一的期望就是那地狱般的生活赶快结束。但是死亡好像更快、更果断地抢在了她们的前面。

蒂塔抱住了妈妈。她看了看玛吉特,玛吉特双眼紧闭,决定不再继续战斗。蒂塔像是拉上窗帘似的也闭上了眼睛。她曾向弗雷迪·赫希承诺会坚持下去的。虽然她没有放弃,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放弃了。不管怎么说,赫希自己不也放弃了……不是吗?不过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闭上眼睛,对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的恐惧消失了,她来到了《魔山》里的贝格霍夫疗养院。她甚至觉得自己感觉到了来自阿尔卑斯山的冷风和雪花。

软弱会让思想变得松懈,松懈之后,思想的锁会自动打开,记忆的闸门也会打开,一些想法就开始胡乱地涌进了大脑。现实和书本中所熟悉的时间、地点、人物全部都被混在了一起,蒂塔无法把真实的记忆和想象的面团区分开来。

她不知道在贝格霍夫为汉斯·卡斯托普治疗的英俊潇洒的贝伦斯医生是真实的,还是门格勒上尉是真实的,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在疗养院的花园里散步。忽然,她走进了一家餐厅,看到大家都坐在桌子边上,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食物,桌边坐着有:《城堡》里绅士的曼森医生,穿着水手服、衣扣全开的帅气的爱德蒙·唐泰斯,优雅迷人的舒夏特夫人。她再仔细看了一会儿,看到巴斯德医生坐在桌子的尽头,没有切着多汁的烤火鸡自己吃而是用手术刀给大家分着。再过去一点儿是基什科娃夫人,也就是被她经常叫做“肉垂夫人”的那个女人,正在批评一位试图溜掉的服务员,而那个服务员正是利希滕斯坦。另一位非常肥胖的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正在向餐桌走去,托盘里放着一个美味的肉饼,但一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盘中的肉饼一下子飞到了桌子上,油脂溅到了用餐的人身上,所有人都非常愤怒地看着他。服务员非常内疚地对自己的过错道着歉,在不停地鞠躬道歉的同时还急急忙忙地捡起到处散落的肉饼渣。因此,蒂塔认出来了,是痞子帅克在搞怪。回到厨房之后,他肯定会把那些肉饼渣弄到一块儿然后和厨房伙计举行一场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