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 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第4/10页)

福尔肯拉特永远都带着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甚至连她的助手都感到害怕。蒂塔想着,如果希特勒没有上台,如果没有爆发战争,那个女人就不会肆无忌惮地在她们面前目露凶光,她也只会是那些帮着小女孩们做头发的、愉快地讨论邻里八卦的、微胖的、和蔼的女理发师中的一员。那些女人也是德国犹太人,她们低着脑袋,而她,手拿剪刀为她们剪着头发,没有人会担心把自己的脖子交到一个爱慕虚荣的、懒散的微胖女人手里。如果在那几年有人曾经暗示过说伊丽莎白·福尔肯拉特会成为一个刽子手,所有的人肯定都会很生气地说那是在诽谤。“善良的伊丽莎白?她甚至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肯定会有人这么生气地说。他们一定会让诽谤者收回他说的话。也许他们是对的,但现在事情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现在,只要是有女人不按照她的意愿来做事,那个永远不会伤害别人的女理发师将会给她套上绳索绞死她。

她正沉浸在这些想法之中的时候,一个声音进入了她的大脑,仿佛就像是车间的金属锥子刺在皮革上的声音。

“伊丽莎白·阿德勒洛娃!”

在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管理上的混乱就在于现在又按照名字而不按照编号召唤犯人。党卫军那军人的、霸道的、坚定的、挑衅的、不耐烦的声音又再一次响起……“伊丽莎白·阿德勒洛娃!”

她妈妈这会儿有点走神,做出了想要走出队列的动作,但是蒂塔比她更快更坚定地走出了队列。

“阿德勒洛娃,到。”

阿德勒洛娃,到?丽莎睁大了眼睛,对自己女儿的勇敢表示惊讶,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当她准备走出队列向卫兵们澄清的时候,有人喊道“解散”!左推右挤的人浪挡住了阿德勒洛娃夫人的去路,当人群散开的时候,她女儿已经消失在营房里去搬运当天死去的人了。那个女人待站在那里妨碍着她的那些没必要匆匆忙忙的同伴们,好像她们已经忘了自己其实哪儿都去不了。没多久,蒂塔和其他三个女囚抬着一具尸体出来了。妈妈还站在原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泥泞的道路中间,很不高兴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女儿。

人类生存条件的最后一道边界之旅。

蒂塔再一次探头看了看那个埋尸坑,一阵恶心让她变得脸色苍白。所有女人都说恶臭会让她们恶心,但其实真正让她们恶心的是埋尸坑里乱扔着的一条条生命,一个很难让人适应的画面。

她想着也许自己永远都不会适应。

回到营房的时候,妈妈还在营房门口站着,就好像点名之后她还没有解散似的。她的表情很生气,甚至可以说是愤怒。

“难道你傻了吗?难道你忘了冒名顶替是要被处死的吗?”妈妈冲她吼道。

蒂塔已经不记得妈妈最后一次冲她吼的样子了。一个女囚从旁边经过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蒂塔感觉脸颊像火烧似的。她觉得不公平,虽然她不想哭,但是眼里也已经噙满了泪水,只有自豪感让她努力地控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她受不了妈妈还把她当成小女孩对待,这对她不公平。事实上,她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丽莎很虚弱,她根本没有劲去搬运尸体。但蒂塔也不愿去给她解释,因为她之前想着妈妈一定会为她的行为感到骄傲的,但实际上得到的却是一顿严厉的训斥,这让她记起了在布拉格时妈妈扇她的一个耳光。

我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她感觉自己被误解了。她是在一个集中营,但是她和生活在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成千上万的即将十六岁的青少年没什么不同。

然而,蒂塔完全错了,她认为妈妈不为她感到骄傲。但其实她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非常骄傲,可是她不会告诉她这些。这些年来她一直忍受着一些想法的折磨,那就是在这种军事镇压下的女儿,没有接受过应有的教育,每天面对的都是仇恨和暴力,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女儿勇敢的行为证实了她的直觉和希望:她知道,如果艾蒂塔能活下来,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但是这一切她都不能告诉她。如果对她这种鲁莽的行为表现出高兴的话,就像是给了她一对翅膀并且鼓励她继续这么做,这样的话为了妈妈免受惩罚,有可能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将她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所以说,在任何情况下,作为妈妈的她一定要避免发生这一切,因为对于丽莎来说,生活已经既不会变得很好也不会变得很糟。生命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就像是送到嘴边的一条水煮鱼,已经吃不出任何味道了。她唯一幸福的就是对自己女儿的关爱,但蒂塔现在还太年轻,还意识不到这一点。

第二天,一个看守出现在了营房要求大家出去排队,蒂塔给她取了个绰号叫“乌鸦脸”。

“所有的人!那些不起床的我会一枪打死她!”

大家都不情愿地不紧不慢地开始动了起来。

“把你们的毯子都带上!”

这个倒新鲜了,大家一个看着一个,但忽然大家都明白了。她们要被迁移到另外一个大一点的女囚营,这里要留给刚刚新来的囚犯。在那里女囚们一样要忍受饥饿,因为缺水,所以要喝的水也是限量供应,更别提洗东西了。情况混乱到甚至有些女囚连条纹制服都没有。有些女囚在囚犯衬衣上套了一个马甲或者任何其他的衣服。衣服上的污垢也染黑了女人们的皮肤,有时都到了分不清是布条还是女人皮肤的程度。一个党卫军监视着那些咬紧牙关对水沟进行清淤的一群女人,分不清楚哪些是女人的胳膊,哪些是锄头把儿。

营房虽然很拥挤,但却有一个小小的优势,那就是,像奥斯维辛集中营一样有一些床。实际上,就是一些稻草铺成的床,里面全是臭虫。但睡在这个上面,至少自己的骨头不会硌到自己。床上躺着很多女人,大部分都生病了,而且也不愿意起来。那些女卫兵们都不会靠近她们,因为担心会被传染上斑疹伤寒。也有一些装病的,为的是不让卫兵打扰她们。

她们俩坐在两个人共用的一张空床铺上。妈妈很累,不安的蒂塔站了起来在营地里张望着。营地上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只有营房和铁丝网。有些女人还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聊着天,她们是最后一批运来的犯人,所以体内还有足够充沛的精力。但是另外一些女人既没有精力也不愿说话。你看她们一眼,她们也不会看你的。

她们已经完全放弃了。

她注意到在其中一个营房的边上,在一个很大的垃圾堆中间,有一个穿着条纹囚犯制服的女孩,头上顶着一块白得出奇的白手绢。她看着她,然后立即闭上了眼睛,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看错了。但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这不是幻觉。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