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3页)

那天晚上,特芮丝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时城市的灯光已经映照在脸上。卡罗尔疲惫地将两只手靠在方向盘上面,停下来等红灯。

“这就是我们要过夜的地方。”卡罗尔说。

特芮丝走过饭店大厅时仍带着睡意。她搭电梯上楼,非常敏锐地感觉到卡罗尔在她身边,仿佛她正在做梦,而在梦中,卡罗尔就是主角,而且是唯一存在的人。进了房间,她把行李箱从地板拿到椅子上打开就不管了。然后她站在写字桌旁看着卡罗尔。过去的几个小时或几天里,她的情绪仿佛已经中止,她看着卡罗尔打开行李箱,如往常一般先拿出放着盥洗用具的小皮包,然后把小皮包放在床上。此时特芮丝的情绪才如潮水般涌来。她看着卡罗尔的手,看着从环绕在卡罗尔颈项的围巾下露出的一绺头发,看着她便鞋上脚趾处几天前刮到的擦痕。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卡罗尔问,“贪睡虫,快上床。”

“卡罗尔,我爱你。”

卡罗尔挺直了身子。特芮丝用热切的、带着睡意的双眼盯着她看。然后卡罗尔把睡衣从行李箱里拿出来,再把行李箱合上。她走向特芮丝,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绷紧肩膀,仿佛要向特芮丝要求一个承诺,也像在探询着她,看看她说的话是否属实。然后她亲吻了特芮丝的双唇,仿佛两人之前已经吻过好几千次。

“你不知道我爱你吗?”卡罗尔说。

卡罗尔把睡衣带到浴室去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洗手台。

“我要出去,”卡罗尔说,“马上回来。”

卡罗尔出去时,特芮丝站在桌子旁等着,时间似乎永无休止地流逝,但也好像停滞不前,直到门打开了,卡罗尔走进来。她拿了个纸袋放在桌上,特芮丝知道她只是去买瓶牛奶,就像卡罗尔和她自己在夜里常做的一样。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特芮丝问。

“你看到床了吗?”

房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她们穿着睡衣坐下,喝着牛奶,还一起分享卡罗尔早先因为疲倦而没有吃完的柳橙。特芮丝把牛奶瓶放在地板上,看着已经睡着的卡罗尔。卡罗尔俯卧着,一只手抬高过肩,她睡着的时候总是这样。特芮丝熄了灯,接着卡罗尔的手臂滑到她的脖子下面,她们的身体紧密地贴住彼此,仿佛预先安排好的一样契合。幸福就像是绿色的藤蔓爬满她的全身,伸展纤细的卷须,从她的血肉中生出花朵。她看到一株灰白色的花朵在闪烁,好像是从黑暗中或透过水面看到的一样。她想起人们谈论天堂的原因。

“睡觉吧,”卡罗尔说。

特芮丝希望她不要睡着。但她感觉到卡罗尔的手在她肩上移动时,她知道卡罗尔已经要睡着了。已经是凌晨了。卡罗尔的手在她的头发里握紧,卡罗尔吻了她的唇,愉悦之情再度跃上特芮丝心头,仿佛此刻延续了昨天晚上卡罗尔的手滑到她脖子下方的那种感觉。特芮丝想再说一次我爱你,卡罗尔的唇落在她的颈项、肩上,令人颤栗又害怕的愉悦消除了语言,急速贯穿了全身。她的双臂紧紧环绕着卡罗尔,她只感觉到卡罗尔,再也感觉不到其他事物了。她感觉到卡罗尔的手沿着她的肋骨滑动,卡罗尔的秀发拂过她赤裸的胸部,然后她的身体似乎也消失在越来越大的圆圈中。这些圆圈跳得越来越远,超出思绪可以跟随的范围。上千个回忆、时刻、字眼,第一个心爱的人,卡罗尔第二次在店里和她碰面,上千个关于卡罗尔脸孔、声音的回忆,愤怒和充满笑声的时刻在她脑中,就像彗星的尾巴一样一闪而过。而现在那是一段灰蓝色的距离和空间,一个逐渐扩展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她可以突然像一支长箭般往前奔去。那支箭轻而易举地横跨了宽广的、不可思议的深渊,在空间中不断拉出弧形,而且没有停止的迹象。接着她意识到自己仍然紧紧贴着卡罗尔,身体颤抖得很厉害,而那支箭就是她自己。她看到卡罗尔淡色的头发遮盖住眼睛,现在卡罗尔的头发贴着她的头。她不必去问这是对是错,也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因为这样子再正确、再完美不过了。她把卡罗尔抱得更紧,感觉到卡罗尔的嘴贴在她自己微笑的双唇上。特芮丝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看着她,看着只离她几厘米远的卡罗尔的脸,她从没见过她的眼睛那么平静,仿佛它们留在了她刚从中漂走的某个空间里。不过感觉很奇怪,因为这还是卡罗尔的脸,上面有雀斑,她熟悉的弯曲金色眉毛,那张嘴现在就像她的眼睛一样平静,就像特芮丝看过很多次的一样。

“我的天使,”卡罗尔说,“坠落天际。”

特芮丝抬头看着房间的角落,现在房间明亮多了。她看着前端突出、抽屉拉出来的五斗柜,看着无框的、边沿呈斜角的镜子,看着绿色图案的窗帘直直地垂挂在窗户上,两栋建筑物的灰色顶端刚好出现在窗台之上。她会永远记得这间房间的一景一物。

“这里是哪个镇?”她问。

卡罗尔笑了。“这里?这里是滑铁卢,”她伸手拿了根烟,“还不算太糟。”

特芮丝微笑着,用手肘撑起身体。卡罗尔把香烟放入唇间。“每个州都有好几个滑铁卢。”特芮丝说。


[1] 杰弗逊总统时代的美国探险家。

[2] 美国神射手。

[3] 尤里西斯·辛普森·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1822—1885),1869年到1877年担任美国第十八任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