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4页)

尼克劳斯师傅用犀利的目光盯着陌生人。

“你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吗?”

“明白,师傅,情况确实如此。我正是从您雕的圣母像发现了同样的情况,感到不胜惊喜,所以才上这儿来了。啊,在那张可爱的美丽的脸上,凝聚着那么多痛苦,同时这所有的痛苦又似乎全化作了纯净的幸福和笑容。一见之下,我心中便燃起熊熊烈火:我多少年的思索、多少年的梦想全都得到了证实,突然之间不再毫无意义;我于是立刻知道了我该干什么,往何处去。亲爱的尼克劳斯师傅,我恳求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尼克劳斯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仍然十分严肃。

“年轻人,”他说,“你对艺术发表了一些很好的见解;我还很惊讶,你年纪轻轻便谈到如此多的痛苦与欢娱。我倒乐意晚上和你一道喝一杯,咱们边喝边聊。不过请注意:在一块儿愉快地高谈阔论与长年在一起生活工作,可不是一码事啊。这儿有一间工作室,因此在这儿将进行工作,而不是聊天;在这儿重要的不是一个人能想出些什么,讲出些什么,而单单是他用自己的一双手会做出什么。看起来你是一片诚心,所以我也不想随随便便打发你走。咱们瞧瞧,看你能干点什么吧。你曾经用黏土或蜡塑过什么吗?”

歌尔德蒙立刻想起许多年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他用黏土捏了些小人儿,它们突然之间都站立起来,变成了一个个巨人。不过,他只字未提此事,只告诉对方从来不曾尝试过这种工作。

“好。那你就画点什么吧。这儿有张桌子,你瞧,还有纸和炭条。坐下去画吧,不用着急,你可以一直呆到中午或晚上。然后我也许就能看出来,你适合干什么。好啦,话就谈到这儿,我得干活儿去了;你也开始干你的吧。”

歌尔德蒙坐在尼克劳斯指定的椅子里,拿起了画笔。不过他并没急着开始画,而是先静静地等待着,像个胆小的学生似的。他好奇而满怀敬爱地凝视着一旁的尼克劳斯师傅;师傅的背半向着他,正在那儿用黏土继续塑一尊小小的人像。他注意地观察着这位汉子,发现在他那已经花白的严峻的头颅上,在他那虽然粗糙但却高贵而富有灵气的匠师的手上,都有着一种奇妙的魔力。他的长相比歌尔德蒙想象的却更老一些,更谦逊一些,更理智一些,而且也不多么气宇轩昂,令人心折,甚至一点也不走运。他那严厉无情的审视的目光,眼下转到自己的作品上去了;由于不再被他注目而感到轻松的歌尔德蒙,这时才得以仔细打量师傅的整个形象。这个汉子本来满可以成为学者的,他想;他满可以成为一位专心致志于自己工作的沉静而一丝不苟的科学家,从事一项许多先行者已经开始、有朝一日他还必将传给后辈的事业,一项艰巨的、长期的、永远也不会完结的事业,一项需要集中许多代人的劳动和心血的事业。歌尔德蒙从师傅的头颅上至少观察到了这一点;他那头颅表现出很多的耐性,很多的学识和思考,很多的谦逊和对于一切人类劳动的可疑价值的了解,但同时也表现出对自己使命的信念。然而,他那双手的特征却不同;在这双手和头颅之间存在着一个矛盾。它们坚定有力地富于情感地对付着要塑造的黏土,就像一位情郎的手在搂抱自己温柔的爱人,那么入迷地,脉脉含情地,贪婪地,对获取与给予两者全不加区别,同时既是肉欲的又是虔诚的,既稳妥而又老练,似乎经验已经非常非常丰富。歌尔德蒙看着这双获得了神恩的手,惊叹与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要是在这张脸和这双手之间不存在着矛盾,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真想画一画师傅呢。

在他如此从旁观察了这位忘我地工作的艺术家大约一小时左右,对这位汉子的秘密进行过种种思考探索以后,他内心便开始慢慢显现出一个形象,而且终于变得清晰起来,这就是歌尔德蒙最了解、最热爱和最衷心钦佩的那个人的形象。此人虽然也有许多特点,经历中也不乏斗争和挫折,但是内心却显得完整和谐,不存在裂痕和矛盾。这就是他的朋友纳尔齐斯的形象。在他心中,他这爱友形象的完整、和谐与协调规则的特点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鲜明:精神赋予他的头颅以一个高贵的姿态,誓为精神服务的决心使他美丽而克制的嘴和略带哀戚的眼睛显得庄严、紧张,为求得超凡入圣而进行的苦斗,使他瘦削的肩膀、细长的脖子和柔嫩的双手带上了灵气。在离开修道院的那一天起,他还从来不曾如此清晰地看见过自己的朋友,在他心里还从来不曾如此栩栩如生地再现过他的形象。

如在梦境中似的,歌尔德蒙不知不觉地,但也满心情愿和情不自禁地开始画起来,画得那么仔细认真,满怀敬畏,根根线条都倾注着他那活在自己心中那个形象的爱;他忘记了尼克劳斯师傅,忘记了自己所呆的地方。他没有发现,房中日光在慢慢地移动;他没发现,师傅好几次从一旁注视他。他就像奉献牺牲一般,虔诚地完成着他面临的任务,他的心提交的任务:再现他爱友的形象,把它像活在他心中似的在纸上保存下来。他感到这样做是在还情,是在偿债,虽然脑子里并不这么想。

尼克劳斯走到画桌旁,说:“中午了,我去吃饭,你可以一块吃。让我瞧瞧——你画好点什么了吧?”

他走到歌尔德蒙身后,瞅着那张大画纸,随即把歌尔德蒙推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画拿到他灵巧的手中。歌尔德蒙此刻才如梦初醒,诚惶诚恐地望着师傅。这一位呢,手捧着画站在那儿,浅蓝色的眼里闪着锐利而威严的光,仔仔细细地在观看着。

“你画的这人是谁呀?”尼克劳斯看了一会儿说。

“是我的朋友,一位青年修士和学者。”

“好。你洗洗手,那边院子里有泉水。然后咱们吃饭去。我的助手都不在家,他们在外面工作。”

歌尔德蒙按师傅说的走到院子里,找到泉水洗了手,心里巴不得能知道师傅想些什么。回到房中,师傅已经离开,歌尔德蒙听出他在隔壁房里走动;他走过去,看见师傅也洗好了,身上的工作围裙已经换成一件漂亮的呢外套,看上去大方而又庄重。师傅在前领路,走上一层楼梯,楼梯的栏杆立柱上,装饰着一个个用胡桃木雕刻成的小小的天使脑袋。然后,他俩穿过一条两旁满是新旧雕像的过道,进了一间雅致的房间,房中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全系硬木镶成,临窗的一角已摆好一张餐桌。一个少女走进房来,歌尔德蒙一见便认出她正是昨晚上那个秀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