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4页)

“莉丝贝特,”师傅说,“你得再添一副刀叉,我来了一位客人。他叫——可不,我真还压根儿不知道他的姓名哩。”

歌尔德蒙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噢,歌尔德蒙。咱们可以吃了吗?”

“马上,爸爸。”

她取来一个碟子,又跑出去和女仆一起端来了食物:烧猪肉、煮豌豆和白面包。父女俩一边吃,一边谈着这样那样的事,歌尔德蒙默不作声地坐着,只吃了一点儿,感到局促不安。姑娘很得他的欢心,身段修长苗条,几乎跟他父亲一般高,可是坐得规规矩矩的,既不与客人讲话,也不瞅他一眼,俨然如隔着一层玻璃似地不可亲近。

吃完饭,师傅说:“我还想休息半小时。你可以回工作室去,或者到外面溜达溜达,然后咱们再谈正经事。”

歌尔德蒙告辞了一声,走出房间。师傅看他画的画后已经一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过去了,可却只字未提到它。如今还要叫他等半个小时!哼,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吧。歌尔德蒙没有去工作室,他不愿再看自己那张画。他走到院子里,坐在水槽上,看着泉水从一根管子里涌出来,不断注入一个颇深的石坑里,水在掉下时在坑中激起小小的浪花,带着一串气泡儿窜下坑底,然后又变成一粒粒白色的珍珠般的东西浮了上来。在清幽的水面上,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心中就想这个歌尔德蒙早已不是修道院的歌尔德蒙,或者丽迪娅心中的歌尔德蒙,而且,他甚至也不再是森林里的歌尔德蒙啦。他想到,他的生命和每一个人一样都在不断地流逝、变化以至终于消灭,可一个艺术家所创造的形象呢,却将持久不变地存在下去。

也许,他想,所有艺术的根源,或者甚至所有精神劳动的根源,都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吧。我们害怕死亡,我们对生命之易逝怀着忧惧,我们悲哀地看着花儿一次一次地凋谢,叶子一次一次地飘落,在内心深处便确凿无疑地感到我们自己也会消失,我们自己也即将枯萎。然而,如果艺术家创造了形象,或者思想家探索出法则、创立起思想,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就都能从这巨大的死之舞中救出一些什么,留下一些比我们自己的生命延续得更久的东西。尼克劳斯师傅以其为原型雕刻那美丽的圣母像的那个女子,没准儿早已憔悴或者死了,师傅自己不久也会死去,别的人将住进他的房里,围在他的餐桌边吃饭——可是他的作品却继续存在,几百年或更久以后仍将在那座幽静的修道院的教堂中发出光辉,永远是如此之美,嘴上永远带着既妩媚又哀戚的微笑。

歌尔德蒙听见师傅下楼的脚步声,便急忙回到工作室里去。尼克劳斯师傅来来回回踱着,一次又一次端详歌尔德蒙的画,临了还停在窗前,以他那略显得迟疑的干巴巴的口气说:“我们这儿的规矩嘛,徒弟至少得学四年,而且要由他父亲向师傅缴学费。”

他说着停了一下。这时歌尔德蒙想,原来师傅是怕收不到他的学费呀。他闪电般地迅速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来,一刀割开衣服上的一处线缝,把藏在里边的金币倒了出来。尼克劳斯惊讶地瞪着他,当歌尔德蒙把金币递过去时,不禁哈哈大笑。

“哈,是这个意思吗?”他笑着问。“不,小伙子,金币你留下。好好听着。我是想把咱们行会中带徒弟的规矩告诉你。不过,我既不是个普通的师傅,你也不是个寻常的徒弟。因为一个寻常的徒弟,总是十三四岁或充其量十五岁来投师,并且在学习期中有一半时间要干零杂活儿,当佣人使唤。你可已经是个成长了的小伙子,论年纪早该当伙计甚至师傅喽。一个长胡子的学徒在咱们行会中还从未见过。再说我也告诉了你,我家里是从来不收徒弟的。何况,你也不像个能听使唤和甘愿四处跑腿的人啊。”

歌尔德蒙不耐烦到了极点。师傅这些谨慎的话,一字一句都像在折磨他,使他觉得既无聊,又迂腐,很觉反感。最后,他激动地嚷起来:“您干吗讲这许多哟,既然您压根儿没想到收我做徒弟!”

师傅不理睬他,继续用他原先的口气往下讲:“我把你的问题考虑了一小时,你这会儿也得有点耐心,听我把话讲完。我已看过你的画了。它有一些毛病,不过仍然很美。如果它不是这样,我早送给你半个金币,打发你走路哩。关于这幅画,我不想再说什么。我乐意帮助你成为一个艺术家,也许你命定如此。不过你也不能再当学徒了。在我们这个行会里,一个不是学徒的人尽管学习完同样多的时间,他还是当不上伙计和师傅。这一点得预先告诉你。再者,我想让你试一下。要是你能够在这座城市里呆下去,你就可能来我这儿学到一些东西。你可以不承担任何义务和签订任何契约,想走随时可以走。你可以折断我几柄雕刀,毁掉我几块木头;但是事实一旦表明,你天生不是一个木刻家,那你也只好另请高明。这样办你满意吗?”

歌尔德蒙听完,既惭愧,又感动。

“我衷心感谢您,”他高声说。“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能像在偏僻的森林里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坚持生活下去。我明白,您不愿像对一个学徒娃娃似地照顾我,并且承担责任。能跟着您学习,我认为已是莫大的幸福。我衷心感谢您对我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