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歌尔德蒙终于抵达目的地,走进了那座他向往已久的城市的城门;许多年以前,他曾第一次穿过这同一道城门,来城里寻师。还在快走近的路上,他已得到一些这座主教城的消息,知道这里也发生了鼠疫,而且说不定眼下仍在继续猖獗呐。人家告诉他城中发生了骚乱,民众也起而暴动,皇帝派来一位总督,以便恢复秩序,颁布紧急法令,保护市民的财产和生命安全。要知道瘟疫一发生,主教就离开城市,远远地住在他的一座乡间别墅里去了。歌尔德蒙对所有这些消息都不关心。只要城市还存在,他渴望在那儿工作的工场还存在!其他一切在他全无关紧要。当他抵达的时候,鼠疫已经扑灭,市民们正盼望着主教大人回来,为总督即将撤走,重新恢复已习惯的和平生活而高兴。

歌尔德蒙看见城市,心头涌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重逢和还乡的情绪。为了克制住自己,他异乎寻常地板起脸来。啊,这一切都依然存在:一道道城门,一座座美丽的喷泉,大教堂古老的四方形钟楼,玛利亚教堂新建的又细又高的钟楼,圣洛伦茨修道院嘹亮的钟声,壮丽的市集大广场!这一切全在等着他啊!他不是在路上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到达时发现一切都是陌生的,变了样的,一部分毁掉了,成了废墟,一部分由于添加了新建筑和怪里怪气的标记而无从辨认了吗?现在他穿过街道,看着一幢幢熟悉的住宅,眼泪都差一点掉了下来。归根到底,还不是这些有家的人值得羡慕么?他们住在自己漂亮的房子里,过着满足的市民生活,心怀着扎根故乡的宁帖的安全感,日日来往于住宅与工场之间,身边环绕着妻子儿女,仆婢邻人。

时近黄昏,街上一边的房舍、酒店和行会的招牌、雕花的大门和花钵等等都还沐浴在溶溶的夕辉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座城市也一度为残暴的死神和疯狂的人群所统治。在震响的桥拱下,清澈的河水闪着浅绿和浅蓝色的波光,使人心中产生一股凉意。歌尔德蒙在河堤上坐了一会儿,看见在脚下的绿色水晶中,仍有游鱼的影子悠然滑过,要不就一动不动地停下来,鼻子冲着上游。从那朦朦胧胧的深处,这儿那儿仍有淡淡的金光一闪一闪,引起人们的遐思,使人产生无数希望。诚然,其他的江河里也有同样的现象,其他的桥梁和城市也同样壮观;可是,歌尔德蒙觉得,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见过这样美的事物,有过与此相似的感受。

两名屠宰场的小伙计赶着一头牛犊嘻嘻哈哈走过;他们挤眉弄眼,和街边一处晒台上正在收衣服的婢女开玩笑。一切都变化得真快呀!不久前,烧死尸的烟火味儿还弥漫城中,残忍的运尸人还在肆虐;转眼间,生命又活跃起来,人们又已嘻嘻哈哈地开玩笑啦!就连他自己也一样,坐在这儿为重逢的喜悦所陶醉,内心充满对上帝的感激,甚至羡慕起安居的市民们来了,好像压根儿不曾存在过灾难和死亡,以及莱娜和那个犹太公主似的。他微笑着站起来,朝前走去,直到离尼克劳斯师傅住的地方近了,他又走在许多年前每天去上班都要走的那条路上时,心情才开始抑郁和不安起来。他加快步伐,希望今天就能见到师傅,把情况了解清楚;他急不可待,仿佛要等到明天都完全不可能似的。要是师傅还生他的气呢?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这不再有多大意义;即使发生这种情况吧,他也可以克服嘛。只要师傅还在,他和他的工场还在,一切就好了。匆匆忙忙地,仿佛再晚一步就会误事似的,歌尔德蒙踏进那所熟悉的房子,伸手抓住门环,不禁大吃一惊:大门是紧紧关着的。这会是什么凶兆么?想当初,这道门在白天是从来不关死的。他啪啦啪啦拍响门环,然后等着,心里突然产生了忧惧。

还是第一次让他进屋的那个老女仆来为他开了门。她没有变得丑一些,但却更加苍老,更不和气了,而且已经不认得歌尔德蒙。他声音颤抖地问起他的师傅。老女仆痴愣愣地瞪着他,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气。

“师傅?这儿没有什么师傅。走你的吧,我说,这儿谁都甭想进去。”

她打算把歌尔德蒙推出来,他便抓住她的胳臂,对她大声嚷道:“有话好讲嘛,玛格莉特,真见鬼!我是歌尔德蒙,你难道不认识我了么?我要见尼克劳斯师傅。”

但她那远视的昏花老眼中,仍不见欢迎的光辉。

“这里不再住着尼克劳斯师傅,”老婆子不耐烦地说,“他死啦。请您自己走自己的路吧,我可不能老站在这儿闲扯。”

歌尔德蒙的心一下子凉了,顺手推开老婆子,任她在背后大喊大叫地追,自己却径直奔过黑洞洞的走廊,来到工作室前,一推,门锁着,便顺着楼梯跑上楼去;身后的老婆子又是叫苦,又是咒骂。朦胧之中,他看见过道两边仍陈列着师傅所搜集的那些雕像,它们是他很熟悉的。歌尔德蒙拉大嗓门,呼唤莉丝贝特小姐。

房门开了,莉丝贝特走进来,但歌尔德蒙是一再定睛细看才认出她;看着她那模样真叫他的心都缩紧了。如果说从他发现大门紧紧关着的一刻起,这所房子就已像梦中的魔窟一般令他觉得阴森可怖,那么见到莉丝贝特的形象,他更毛骨悚然,连脊背都凉了。一度俏丽高傲的莉丝贝特,如今变成了个畏畏缩缩的佝偻的老处女,一张蜡黄的、病恹恹的脸,穿着件毫无装饰的黑长袍,目光游移,神色紧张。

“对不起,”歌尔德蒙说,“玛格莉特不放我进来。您还认识我吗?我是歌尔德蒙。唉,请您告诉我:您的父亲,他真的去世了么?”

歌尔德蒙从她的目光看出,她这会儿才认出了他,而且马上就已断定,她对他并未保留什么好的记忆。

“噢,您是歌尔德蒙?”她说,语气中仍然带着一点点当年的傲慢劲儿。“您这一趟是白跑了。我父亲已经去世。”

“那么工场呢?”他冲口问道。

“工场?关了呗。如果您是想找工作,那只好劳驾上别处去。”

歌尔德蒙竭力镇定自己。

“莉丝贝特小姐,”他和蔼地说,“我不是想找工作,我只是想来问候问候咱师傅和您。我听见的消息使我很难过。看得出来,你的日子也不轻松啊。设若令尊的一个心怀感激的徒弟能为您效点劳的话,那您就吩咐吧,我会高高兴兴去做的。唉,莉丝贝特小姐,看见您如此……如此受罪受苦,我的心真要碎了啊。”

莉丝贝特抽身退进房门。

“谢谢,”她迟疑了一下说。“你现在再不能对他有用了,对我也一样。玛格莉特会领您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