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2/4页)

这个糖果店的顾客多半是德国人。他们从整条沃兹涅先斯基大街上聚集到这里,都是各种作坊的老板:有钳工、面包师、染色工、制帽技师、马鞍匠;人人都是德语中所谓的老派人物。米勒家还完全保留着古风。店主时常来到他认识的客人跟前,同他们围桌而坐,而且喝上几杯潘趣酒。店主家的几条狗和年幼的孩子们偶尔也来到顾客中间,顾客们都亲切地逗着孩子们和狗。大家都彼此熟悉,相互尊重。在顾客们专心阅读德国报纸的时候,从一门之隔的店主住宅里传来《我亲爱的奥古斯汀》4的乐曲声,那是店主的长女在叮叮咚咚地弹奏钢琴。她是很像一只小白鼠的有一头淡黄鬈发的德国姑娘。这首华尔兹舞曲很受欢迎。我在每月的月初都到米勒的店里来,看他所收到的几种俄国杂志。

走进糖果店,我看到,老人已经坐在靠窗的地方,那条狗和往常一样,伸直身子躺在他的脚边。我默默地在一个角落坐下,并在心里自问:“我在这儿根本无事可做,而且我有病,本该赶紧回家,喝喝茶,上床睡觉,在这种时候我何苦到这里来呢?难道我在这儿真的就是要看看这位老人?”我觉得恼火。“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在想,回忆着刚才我在街道上看着他时所怀有的那种奇怪的、痛苦的感觉。“我和这些无聊的德国人又有何干?这种怪异的心情有什么意思呢?近来我在自己心里所发觉的这种由琐事引起的无谓烦恼有什么意思呢?而且它妨碍我生活,妨碍我清醒地看待人生。一位很有洞察力的批评家,在气愤地分析我最近的一篇小说时,已经向我指出这一点了。”可是,尽管我在踌躇、抱怨,却还是留了下来,同时疾病使我越来越难受,我终于舍不得离开暖和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兰克福的报纸,看了两行就打起盹来。那些德国人没有打扰我。他们看报、抽烟,只是每隔半小时偶尔断断续续地低声交谈一下法兰克福的什么新闻,以及以机智著称的德国人沙非尔5的俏皮话;然后怀着加倍的民族自豪感又埋头看报。

我约摸打了半小时盹,一阵猛烈的寒战使我醒了过来。实在是该回家了。但这时房间里正在上演的一出哑剧又使我留了下来。我已经说过,老人在自己的椅子上坐好之后,立刻就把目光死盯着一个方向,而且整个晚上不再把目光移向别的目标。我也曾落在这茫然而固执、视而不见的目光之下。这是一种极不愉快的感觉,简直叫人无法忍受,通常我是尽快换个座位。此刻老人的牺牲品是一个矮小、肥胖、衣着非常整洁的德国小男人,他那衣领浆得又硬又挺,脸色异常红润,他是外地来的客人,一个里加的商人。我后来听说,他名叫亚当·伊万尼奇·舒尔茨,是米勒的密友,不过他还不认识老人,也不认识顾客中的很多人。他兴致勃勃地读着《乡村理发师报》6,喝着潘趣酒,偶尔抬头,猛地发觉老人凝视他的目光。这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亚当·伊万尼奇像所有“高贵的”德国人一样,是个爱生气、又很敏感的人。他觉得这样无礼地盯着他看,又奇怪又可气。他强压怒火,从失礼的客人身上移开视线,暗自嘀咕了几句,随即默默地拿报纸挡住了自己。不过他按捺不住,过了一两分钟,他从报纸后面狐疑地张望了一下:还是那固执的目光,还是那茫然的端详。这一次亚当·伊万尼奇还是一言不发。可是,当这种情况又第三次出现的时候,他勃然大怒,认为他有责任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让里加城的美好声誉在这些高贵的公众面前被败坏,或许他自以为是里加城的代表吧。他以不耐烦的手势把报纸扔在桌上,报夹在桌上猛击了一下,于是他满怀自尊感,由于喝酒、由于自负而满面通红,也以一双充血的小眼睛盯着那位冒犯他的老人。看来这个德国人和他的对手都想以目光的魔力一决高低,等着瞧谁会首先感到难为情而垂下视线。报夹的敲击声和亚当·伊万尼奇那异乎常情的姿态引起了所有顾客的注意。人人都立刻放下自己的事情,怀着好奇心,高傲地、默默无言地旁观着两位对手。这出哑剧变得很滑稽,很可笑。可是,面红耳赤的亚当·伊万尼奇那双挑战的小眼睛的魔力竟全然不起作用。老人不动声色,继续直视着盛怒如狂的舒尔茨先生,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已成为众人好奇的对象,仿佛他的那颗头颅远在月亮上,而不是在地上。亚当·伊万尼奇终于忍无可忍,于是他发作起来。

“您干吗这么注意地看着我?”他以尖厉刺耳的声音用德语叫道,一副吓人的神气。

但他的对手仍然沉默着,对他的问题似乎不明白,甚至没有听见。亚当·伊万尼奇决定改说俄语。

“我在问您,干吗这样紧盯着我看?”7他更加狂暴地叫道。“我在宫廷是知名人士,而您在宫廷是无名之辈!”他从椅子上跳起来补充道。

可是老人纹丝不动。那些德国人发出了一片气愤的低语声。米勒听到有人吵闹,亲自来到了房间里。问明情况后,他以为老人是聋子,于是弯腰凑近他的耳边。

“舒尔茨先生请您不要这样盯着他看,”他注视着这位古怪的顾客,尽可能大声地说道。

老人机械地看了米勒一眼,突然,在他那一直木然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惊慌的、忐忑不安的神气。他慌张起来,费劲地哼哼着弯下腰,急忙将帽子和手杖一把抓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副可怜的微笑——那是在不该待的地方被人赶走的可怜人的卑微的笑,他已经准备离开房间。这位可怜、衰迈的老者那逆来顺受、匆匆忙忙的身影是那么令人哀怜,有时叫人看了那么心痛,仿佛心在为之流血,因而包括亚当·伊万尼奇在内,所有的人都转变了对事态的看法。显然,老人不但不会冒犯任何人,而且他自己时时都觉得,他在哪里都可能像乞丐一样被人赶出去。

米勒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好人。

“不,不,”他说道,善意地拍拍老人的肩头。“坐!但8舒尔茨先生9请您不要这样盯着他看。他在宫廷是知名人士。”

可是可怜的老人这时也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比刚才更加慌张了,弯腰拾起自己的手帕,那是从帽子里掉下来的一条有破洞的蓝色旧手帕,于是开始呼唤他的狗,这条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两只前爪护住鼻子,看来睡得很沉。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他用发颤的衰老的声音喃喃地呼唤,“阿佐尔卡!”

阿佐尔卡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