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第3/4页)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老人忧伤地反复呼唤着,用手杖碰碰它,可它还是躺在原地不动。

手杖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他弯腰,双膝跪地,两手微微托起阿佐尔卡的头。可怜的阿佐尔卡!它已经死了。它无声无息地在主人的脚边死了,可能是由于年老,也可能是由于饥饿。老人看了它一会儿,好像挺惊讶似的,似乎不明白阿佐尔卡已经死了;接着他缓缓地向自己的奴仆和朋友弯下身子,把自己苍白的脸紧挨着它那已经没有生命的头。静默的片刻过去了。我们都深受感动……可怜的人终于站了起来。他面色惨白,好像发了热病似的浑身哆嗦。

“可以做个标本,”米勒同情地说道,想多少安慰一下老人,“可以好好地做个标本;费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盖尔做标本做得非常出色;费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盖尔是制作标本的大师,”米勒反复说道,从地上拾起手杖递给了老人。

“是的,我做标本做得非常出色,”克里盖尔先生本人走上前来,谦恭地接腔道。这是一位身材瘦长、道德高尚的德国人,长着一绺绺棕红色的头发,鹰钩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

“费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盖尔是伟大的天才,会做各种漂亮的标本,”米勒补充道,因为想出这个主意而高兴起来。

“是的,我是伟大的天才,会做各种漂亮的标本,”克里盖尔先生又肯定地说道,“我可以免费为您的狗做标本,”他补充道,表现了慷慨大度的忘我精神。

“不,您做标本,由我付钱给您!”亚当·伊万尼奇也慷慨激昂地狂叫道,他的脸越发红了,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老人听着他们的话,显然并不明白他们的意思,还是浑身哆嗦。

“等一等!喝一杯好的白兰地吧!”米勒叫道,他看到,这位令人费解的客人在急着要走。

有人给他端来了白兰地。老人机械地拿起酒杯,但他的手在发抖,杯子还没有送到嘴边,酒已经泼了一半,于是酒未沾唇,他就把杯子放回托盘。接着,他露出一抹奇怪的、不合时宜的笑容,急促地、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店铺,把阿佐尔卡留在原地。大家都惊讶地站着;只听见一片叹息声。

“真糟糕!出了这样的事!10”那些德国人彼此瞪着眼睛说道。

我连忙去追赶老人。从糖果店往右拐,再走几步,有一条又窄又黑的小巷子,两边都是高大的房屋。我心里一动,觉得老人一定是在这里拐进了巷子。巷子右首的第二栋房子正在修建,周围搭着脚手架。围着房子的篱笆几乎扩展到了巷子中间,紧挨篱笆铺着一条供人行走的木板道。我在篱笆和房子所形成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找到了老人。他坐在木板人行道的边上,两肘支在膝上,双手托着头。我坐到他身旁。

“您听我说,”我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不要为阿佐尔卡伤心了。我们走吧,我送您回家。您不用担心。我马上去叫一辆马车来。您住在哪里?”

老人没有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巷子里没有别的行人。突然他摸索着想抓住我的手。

“胸口好闷!”他说,声音沙哑,勉强听得见,“好闷!”

“我送您回家!”我欠身叫道,用力想把他拉起来,“喝点茶,躺下睡一觉……我马上去叫马车。我给您请一位医生……我认识一位医生……”

我不记得还对他说了些什么。他想站起来,可是刚抬起身子,又跌倒了,他又喃喃地说起话来,还是那沙哑而窒息的声音。我弯腰更凑近他,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在瓦西里岛,”老人沙哑地说,“六道街,六——道——街……”他不说了。

“您住在瓦西里岛?但您走的方向不对呀;应该向左拐,而不是向右。我马上送您去……”

老人没有动。我拉起他的手;手毫无生气地滑了下去。我看看他的脸,碰碰他——他已经死了。我觉得,这一切仿佛是在梦中。

这个意外给我招来了许多麻烦,在料理期间我的热病不知不觉地好了。老人的住处总算找到了。不过,他不是住在瓦西里岛,而是住在离他死去的地方只有两步路的克卢根公寓,就在屋顶下面的第五层。那是一个独用的住所,有一条小小的过道和一个很大但很矮的房间,墙上有三个狭长的洞算是窗户。他的生活贫困极了。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张很旧很旧的沙发,沙发硬得像石头一样,四处都露出椴树皮的纤维来;就这些还是房东的。炉子看来已经很久没有生过了;也找不到一支蜡烛。我现在真的认为,老人到米勒的店里去,只是要在有烛光的地方取暖。桌上放着一只空的瓦罐,还有一片干硬的面包皮。钱是一个戈比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件替换的内衣,为了安葬他,有人拿来了自己的一件衬衫。显然,他不可能这样孤零零地过日子,想必有人哪怕是偶尔来看看他。在桌子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死者是入了俄国籍的外国人,名叫叶列米亚·斯米特,机械师,七十八岁。桌上有两本书,一本是简明地理,一本是《新约》的俄译本,这本《新约》的书页上满是铅笔写的字迹,还有指甲画的记号。向房客和房东打听了一下,几乎人人都对他一无所知。这幢大楼的住户很多,差不多都是手艺人和德国妇女,她们出租住房并提供包饭和仆人。大楼的管理员是贵族出身,对这位已故的房客也说不出什么,只知道这个住处月租六卢布,死者住了四个月,不过最近两个月他连一个戈比也不曾付过,所以不得不赶他走。还问过有没有人到他这里来走动,但谁也不能给予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这是一座很大的楼房,到这个挪亚方舟11来走动的人还少吗,要记住所有的人是不可能的。看门人在这幢大楼里干了五年左右,他或许多少能介绍一点情况,但两周前他告假回了家乡,留下侄子代替他,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认识的房客还不到一半。我说不准,这些查询的结果究竟如何,不过老人终究被安葬了。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忙于其他事务,我还到瓦西里岛六道街去过,只是在回来以后,我才不禁自嘲:除了一些普通的房子之外,我在六道街还能看到什么呢?“可是为什么,”我想,“老人在临死时要提到六道街和瓦西里岛呢?难道是说胡话?”

我看了看斯米特留下的空房,觉得挺喜欢。我决定把它留给自己住。主要是因为房间很大,尽管它很矮,最初我老是觉得头会碰到天花板。不过很快就习惯了。月租六卢布的房子,找不到更好的了。它是独门独户,这一点很吸引我;只消找个仆人就行了,因为完全不用仆人是无法生活的。看门人答应,在最初一个时期,他每天至少来一次,必要时为我做点事。我想:“谁知道呢,说不定会有人来探望老人呢!”不过,老人死去已有五天了,还是没有谁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