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六章(第2/5页)

娜达莎站了起来。她俩相对而立,握着对方的手,仿佛竭力要以目光传达彼此心中的郁结。

“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卡佳说。

“永远不会了,卡佳,”娜达莎回答说。

“那我们就此告别。”两人拥抱在一起。

“您不要骂我啊,”卡佳仓促地低语着,“而我……永远会……请相信我……他会幸福的……走吧,阿辽沙,你送送我!”她挽起他的手,很快地说道。

“瓦尼亚!”他们出去以后,心绪不宁、疲惫不堪的娜达莎对我说,“你也跟他们去吧,……不要回来了:阿辽沙要在我这里待到晚上八点;再晚就不行了,他是要走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九点左右再来。请吧。”

晚上九点我离开涅莉(在摔破茶杯之后)和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到了娜达莎那里,这时只有她一个人了,在焦急地等着我。玛芙拉给我们拿来茶炊。娜达莎给我倒了茶,坐到沙发上,叫我坐得近些。

“一切都结束了,”她说,抬头凝视着我。我永远忘不了她的眼神。

“我们的爱情结束了。仅仅半年!而又终生难忘,”她握着我的手说。她在发烧。我劝她穿得暖和些,躺到床上去。

“我就去,瓦尼亚,就去,我好心的朋友。让我谈谈吧,回忆一点往事……我现在已经崩溃了……明天十点我和他见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娜达莎,你在发烧,马上就要有寒战;你要爱护自己啊……”

“没有关系。他走后的这半个钟头,我在等你,瓦尼亚,你猜,我在想什么,在怎样问自己?我问:我爱过他还是没有爱过他,我们的爱情算什么?我现在才问自己这个问题,你觉得好笑吧?”

“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娜达莎……”

“你瞧,瓦尼亚,我居然认为,我爱他并不是像平常女人爱男人那样,把他看作一个平等的人。我对他的爱是……几乎是一种母爱。我甚至觉得,世间根本就没有两个平等的人之间的爱情,啊?你说呢?”

我不安地看着她,担心她是不是发起热病来了。她似乎有一种冲动,有一种特别想讲讲话的欲望。她的有些话好像没有联系,有时甚至口齿不清。我非常担心。

“他曾经是我的,”她继续说道。“几乎从初次见面开始,我就产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想要他成为我的,快些成为我的,除了我,除了我一个人,谁也不看,谁也不认识……卡佳说得好:我对他是这样一种爱,仿佛我不知怎么老是在可怜他……在我独处的时候,我老是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愿望,甚至苦恼,唯恐他不能得到完满的、永久的幸福。我不能无动于衷地看他的脸(他脸上的表情你是知道的,瓦尼亚):那样的表情谁也没有,而他一笑起来,我身上就会发冷,掠过一阵寒战……真的!……”

“娜达莎,你听我说……”

“人们都说,”她打断了我的话,“其实你也说过,他意志薄弱,而且……而且不大聪明,像个孩子。可我恰恰最爱他的这一点……你信吗?不过我不知道,我爱的是不是仅仅是这一点:很简单,我是爱他的整个人,假如他不完全是这样的一个人,有刚强的性格,更聪明一些,也许我就不会这样爱他。喂,瓦尼亚,我坦白地告诉你:你记得,我们吵过一次,三个月前他去过她那里,她叫什么来着,啊,明娜……我知道了,探听到了,你信不信:我非常痛苦,同时却又似乎很高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其他大男人追逐漂亮女人一样,他也像个大男人跑到明娜家里去啦!我……那时我和他争吵,心里却感到那样快慰;后来我就原谅了他……哦,亲爱的!”

她看着我的脸,怪怪地笑了起来。然后仿佛在沉思,仿佛还在回想。她那样坐了好久,唇边漾着笑意,沉浸于往事的回忆。

“我非常喜欢原谅他,瓦尼亚,”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他把我一个人丢下的时候,我时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痛苦,哭泣,可有时却会想:他越是做对不起我的事情,那倒越好……真是这样!你知道吗:我老是觉得,他好像还是个幼小的孩子;我坐在那里,他把头伏在我的膝上,睡着了,我温存地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发……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想象这幅情景……我说,瓦尼亚,”她突然加了一句,“这个卡佳是多么有魅力呀!”

我觉得她是在有意触痛自己的伤口,感到有这样的需要,——一种满怀绝望和痛苦的需要……一个在感情上有太多失落的人往往如此!

“我觉得,卡佳会使他幸福的,”她接着说。“她有个性,说起话来仿佛极有信心,对他是那么又严肃,又庄重,讲的都是一些大道理,像个大人一样。其实她呀,她呀,——还十足是个孩子呢!可爱的姑娘啊,可爱的姑娘!但愿他俩幸福!但愿,但愿,但愿!……”

突然她痛哭失声,流出了伤心的泪。整整有半个钟头,她不能自制,丝毫不能平静下来。

娜达莎,我的天使!就在这天晚上,她还能不顾自己的悲痛,关心我的烦恼;当时我见她平静了一些,或者不如说,我见她累了,想让她排遣一下内心的悲伤,于是对她讲起了涅莉……这天晚上我们很迟才分手;我等她睡着了,临走前我又请玛芙拉整夜陪伴自己病中的女主人,不要离开一步。

“啊,快些吧,快些吧!”我在回家的路上呼喊着,“让这些痛苦快些结束吧!不管采取什么办法,只要能快些,快些!”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我已经在她那里了。与我同时到达的还有阿辽沙……他是来辞行的。当时的情景我不想说,也不愿回忆。娜达莎似乎决心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表现得愉快一些,淡漠一些,但是她做不到。她痉挛地、紧紧地拥抱着阿辽沙。她很少说话,却久久地凝视着他,那是痛苦的、宛如疯狂的目光。她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却又好像一点也不了解那些话的意思。我记得,他请求她原谅,宽恕他那样的爱情,宽恕他此时使她受到伤害的一切,他的不忠,他对卡佳的爱,他的离去……他语无伦次,泪水使他哽咽。有时他突然开始安慰她,说他只离开一个月,至多五个星期,夏天就回来了,那时他们就举行婚礼,父亲会同意的,而且主要的是,后天他就从莫斯科回来,他们还有整整四天可以相聚,所以现在只是分别一天罢了……

奇怪的是,他完全相信,他讲的都是实话,后天一定会从莫斯科回来……那么他为什么要哭,要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