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色彩的东欧文学(第5/11页)

他的代表作《费尔迪杜凯》(1937)就充分体现出了他的艺术个性和创作特色。凭借这部小说,贡布罗维奇同卡夫卡、布洛赫和穆齐尔一道被昆德拉并称为“中欧文学四杰”。这是一部语调嘲讽、手法夸张、人物滑稽的好玩的小说。小说中的尤瑟夫是位年过三十的作家,总是用在常人看来“不成熟的”目光打量一切。这其实是另一种清醒。正因如此,他的目光从本质上来看是绝对怀疑和悲观的。他时刻感到“一种非存在的畏惧,非生存的恐怖,非生命的不安,非现实的忧虑”。他认为在一般人看来越是愚钝、越是狭隘的见解,反而越是重要、越是迫切,就像一双挤脚的鞋比一双合适的鞋对脚的刺激更强烈一样。这样的人,自然为社会、为那些书中常常提到的“文化姑妈”所不容。于是,他的老师平科强行将他变成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逼迫他返回学校,也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了。一连串荒唐有趣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作者在写作时完全打破了所谓的文学的使命感和庄严感,采取的是一种极端随意的、不正经的笔调。在词汇的使用上,贡布罗维奇也突破了一切禁忌,最俗最糙最反美学的词汇都敢用,甚至还生造出不少词汇来。这又是一本完全靠行动支撑的小说,几乎没有心理描写,只有行动,用行动揭示人物的心理,用行动塑造一个个形象。在讲故事的间隙,作者又时常以主人公的口吻发表一些奇谈怪论。细细琢磨这些奇谈怪论,读者不难发现其中深刻而又前卫的思想。作者甚至在小说的最后声明:谁若去读它,谁就大大受骗。这种精心的“随意”、“出格”和“自我贬损”使得他的作品获得了无边的空间和时间。想象的天地也就异常广阔。我们也决不要被作者表面的“不正经”所迷惑。事实上,无数针对人性和社会的寓意和批判在书中处处可见。虚伪的教育家、短视的文化界、肤浅的“半知识分子”、贪婪脆弱的地主乡绅及其他各色人等都一一被作者讽刺、嘲弄并揭露。作者在讲述一个人物时还不厌其烦地罗列了那么多的疾病,矛头难道不正是在指向整个社会吗?贡布罗维奇以自己的创作实践告诉人们:文学还可以是这种样子。

布鲁诺·舒尔茨(1892-1942),波兰文坛上又一个奇特的作家。出生于犹太家庭。读舒尔茨时,会有这样的感觉:绚烂的画面,无边的想象,迅即的转换,突然的中断,密集,刺眼,反常,神秘,速度,空白,跳跃,这一切会让你晕眩,你常常需要停顿,然后又不愿放下。

舒尔茨的小说格局有限,人物就那么几个,背景基本固定:那就是作家的家乡,波兰东南部加利西亚地区德罗霍贝奇镇,有时甚至就是他和父母居住的“黑洞洞的”公寓。可有限的格局、人物和背景却常常在不知不觉中衍生出辽阔的世界,充满了各种景致和意味。

想象力在此发挥出奇妙的作用。对于作家而言,想象力有时就是创造力。正是凭借想象,舒尔茨总是孜孜不倦地从日常和平庸中提炼诗意。他常常通过儿童或少年的目光打量世界,展开想象。童年目光,纯真,急迫,无拘无束,可以放大一切,可以冲破一切界限。画家天赋又让他对色彩极度敏感,给想象增添了表现层次和空间。

倘若舒尔茨仅仅停留于诗意的想象,那他很有可能成为一名浪漫主义作家。但他显然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至关重要,又意味深长,是质的飞跃。事实上,他在不断提炼诗意,也在随时摧毁诗意。犹如女神的阿拉德可以用一把扫帚或一个手势挡住父亲的幻想事业。而父亲,“那个不可救药的即兴诗人,那个异想天开的剑术大师”,由于生命力的衰竭,由于种种内在和外在的因素,蜕变成了秃鹫、蟑螂和螃蟹。相反,走近了看,狗竟然是人。想象因而获得残酷却又激烈的质地,上升到梦幻、神话和寓言的高度。在神话和寓言中,边界消除,自然规则让位于内心需求。内心,就是最高法则,就是最高真实。这顿时让他的写作获得了浓郁的现代主义特征。

舒尔茨曾翻译过卡夫卡的《审判》,也读过卡夫卡的其他小说。变形,也许就是卡夫卡给他的最大启示。在父亲形象上,这一手法用得最为彻底。变形是更高层次上的想象、象征或隐喻,能让写作获得更大的自由,更深的意义。变形既能打通生死之间的隔板,也能大大丰富生命的形式,还能让世界成为一个神话天地和魔术舞台。

正当他梦想着要写出更多的作品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同其他犹太人一样受到冲击,只好停止写作。一名纳粹军官欣赏他的画作,充当起他的临时保护人。没想到,恰恰是这一保护为灾难埋下了伏笔。一九四二年,一个“黑色星期四”,布鲁诺·舒尔茨正在街上行走时,突然,一名对舒尔茨的保护人怀恨在心的纳粹军官向他举起了枪。这竟然是一名纳粹军官对另一名纳粹军官的报复:“你打死了我的犹太人,我也要打死你的……”天哪,这是怎样荒诞的世道!一位天才的作家和画家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倒在了血泊中。那一刻,舒尔茨年仅五十岁,只留下了两本小说集、一些书信和两百余幅绘画作品。

波兰文学向来都有积极浪漫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密茨凯维奇、显克维奇、莱蒙特、米沃什等等都是典型的波兰作家。他们把作家的使命看得很重,愿意担当民族的代言人。舒尔茨,同贡布罗维奇一样,属于异类。贡布罗维奇离经叛道,有意识地破坏所谓的民族性。他更愿意把小说当作游戏和嘲讽的天地。舒尔茨则转向内心,转向宇宙深处,在想象、梦幻、隐喻和变形中构建自己的神话。他身上有卡夫卡、里尔克、穆齐尔等人的印记,还明显受到普鲁斯特、爱伦·坡等作家的影响。以色列当代作家大卫·格罗斯曼对舒尔茨的评价准确、传神:“他的书页上的每一个时刻、每一只小狗、每一堆垃圾、每一碗水果,都是一场喧闹、一出激昂的戏剧。每一个时刻都不能够完全容纳它自己的意义,都在溢出。布鲁诺·舒尔茨的写作有如涨潮。”

二〇〇四年,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在波兰克拉科夫辞世,成为波兰文坛以及世界文坛的大事。

对于米沃什,我们已十分熟悉。他始终被视为波兰诗歌的良心。他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波兰驻法国文化参赞任上出走,最终来到美国。生活在美国,他却念念不忘自己的祖国,一直坚持用波兰语写作,还将大量的波兰作家介绍给西方读者。他为诗歌下的定义:对真的热烈求索。真理和真实,人生和历史,这其实就是米沃什诗歌一贯的主题。他无法背对公众,无法背对二十世纪血腥的历史,去追求什么美学上的完美。宁可粗粝一些,宁可残缺一些。他的平实,他的雄辩,他的坚硬,他的冷峻,他的沧桑感和悲剧感,他的道德倾向和人道主义情怀,统统来源于此。出版过《关于凝冻的时代的诗篇》等十几部诗集和《被禁锢的思想》及《诗歌见证》等散文、随笔集。一九八〇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在辞世前不久,他在家乡出版了好几本著作,其中有诗集《二度空间》(2003)以及《最后的诗篇》(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