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个士兵

《某一个士兵》,博罗夫斯基早期短篇小说集,1947年出版。原作品集共收入六篇短篇小说,此处选译三篇。

市场街的毕业考试

整个冬天,我都是在一间小耳房里学习的,这间房子是工厂留给我们的,建在第一次华沙战役期间被摧毁的房屋废墟上。

这间房子窄小、低矮、潮湿,通过向原来的车库地面——现在长满杂草——倾斜的大窗户,晚上洒进月光和大桥上的灯光,当时我是在夜间学习的,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必须节省煤油),灯光在我呼吸的时候不停地摇曳;于是我头部巨大的影子就在墙壁上滑过,没有声音,像在无声电影里似的。在这儿,父亲在木板拼成的床上沉睡,他在一家德国工厂里干活,每天十二个小时;还有母亲,再加上一条大狗,这条狗不知怎么,在围城的时候凑到我们这儿来了。住宅被烧毁之后,父母亲在空地上的硬纸板棚子下面避雨,这条善良的大狗就在父母亲身旁转悠,追赶乌鸦,对生人汪汪叫,就这样留下来了。那年冬天,安杰伊拉车,一辆人拉的两轮车,用它运货、送人,像在日本一样,凭两条腿奔跑。安杰伊这个少年高个子,消瘦,目光和蔼友善,和我一同毕业。在我入迷地阅读柏拉图和浪漫主义时期的波兰哲学家著作的时候,他热衷于易卜生和青年波兰派的精神领袖普席贝舍夫斯基,还有当时最著名的波兰诗人卡斯普罗维奇。上学的时候,他就常常写诗。而现在,在被占领的困苦日子里,他写日记。阿卡杜施是画家,数学很好。在讨论哲学的时候,他引用我们不熟悉的人名,说出我们没有听说过的流派。他一直在画外面行人的漫画,画了一万多张呢。

他离开了富有的父亲——华沙一个著名的裁缝,单独居住,在美术学校学习,一边写生,一边酗酒。

尤莱克是耶稣会学生,系统阅读托马斯·阿奎那、希腊哲学家和德国哲学家的作品,靠倒卖外汇挣钱。

现在,他们都不见了。

后来,命运把我们驱散,我被输送到奥斯威辛,安杰伊在街头行刑中死去,华沙街垒的瓦砾堆隐蔽了化名的阿卡杜施。在战争的第一个冬天,在西方,在马其诺防线上,巡逻兵们保持友好接触;英国飞机在德国上空投放传单,细心地拆分传单包(我们开玩笑说),以免偶然砸破德国人的脑袋——在所有这些枪口出现之前,在我们这里,在像坟墓一样黑暗的华沙,行刑队刺耳的枪声时时爆响,而在窗户钉满木板的房屋内,我们正在完成中学学业,准备毕业考试,虽然我们也知道,战争要延续数年。

我们在私人居住的地方学习,又冷又狭窄。这些地方既是教室,又是化学实验室。有些同学家里住宅宽敞,装潢很好。在那些地方,脚下是柔软的地毯,可以看到著名大师的绘画,手指尖触摸烫金的图书;上完课以后,数学课和文学讲座结束以后,体育锻炼或阅读完宗教书籍(因为有一位善良的神父讲授宗教)以后,大家便坐下来打桥牌,赢的输的都是有时候在黑市上挣来的钱。人们吞云吐雾,客厅里的烟气越来越重,在窗口旋转,在屋顶下飘散。

那个冬天虽然艰难、寒冷,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的确,安杰伊肺部有病,令人担忧,不能再拉人力车;的确,为得到艺术证书,阿卡杜施不愿意到德国机构去登记,而且还受到街头探子的跟踪。但是我们的收入还是不错的。安杰伊的画夹子里总是有几首诗;我那用木板钉成的书架上也有几本书,都是用出售锯好的木材挣钱买的;阿卡杜施终于找到一个住处,不必再借宿于友人家里。在这一个梦魇般的、死气沉沉的冬天之后,留下了在瓦夫热那个地方杀人的记忆:一个喝醉的德国兵在打斗中被自己的一个同伴打死,于是盖世太保从附近住宅里拉出来二百个人,在空旷的雪地上枪杀。帕维亚克监狱的牢房里挤满了囚徒,舒哈林阴路名气大振,我们手里已经有了第一批的秘密报纸,我们自己印发的。

春天,德国军队进攻了丹麦和挪威,后来又像一把利刃插入法国,这时候,他们在华沙开始抓人。巨大的德国岗亭,盖着帆布的载重卡车成群出动。宪兵和盖世太保们包围街道,驱赶所有的行人上卡车,把他们拉到第三帝国去干活,或者去近一点的地方:奥斯威辛、马伊丹奈克、奥兰宁堡等地的臭名昭著的集中营。一九四〇年八月到达奥斯威辛的两千次囚徒输送当中,有多少人生还?也许有五个人。一九四三年一月从华沙街道抓走被输送的一万七千名囚徒当中,有几人生还?二百?三百?不会更多!

从德国人开始抓人时起,他们的行为在一个伟大国家的首都造成极为荒诞的印象;同时,希特勒却在埃菲尔铁塔上拍照;同时,数量庞大的波兰囚徒不断被运送到奥兰宁堡——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安杰伊、阿卡杜施、尤莱克和我,通过了毕业考试。

不只是我们这些人,华沙的任何一所中学都不甘落后。在一切地方,在巴托雷中学、查茨基中学、莱莱维尔中学、密茨凯维奇中学、斯塔席茨中学、伏瓦迪斯瓦夫四世中学等学校,在女子中学:普拉特女中、雅德维佳王后女中、柯诺普尼茨卡女中、奥热什科娃女中,在全部的私立学校:从最好的算起,如圣沃伊切赫学校、查莫伊斯基学校——到处都在举行严格的毕业考试,和往年一样,和现代学校建立起来以后一直遵循的程序一样。

数以千计的少年毕业,数以千计的少年从初中升读高中。在那个时候,欧洲到处一片瓦砾,而在大波兰、在西里西亚、在波莫瑞和在波兰的心脏华沙,少年和青年挽救了对欧洲的信念,对牛顿二项式定理的信念,对积分的信念,对人类自由的信念。在欧洲输掉了保卫自由的战役的时候,波兰青年——我想,还有捷克青年、挪威青年——却在获取知识的战役中获胜。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三个人站在耶路撒冷林阴道国家经济银行的巨大建筑台阶上。在首都这条最大的交通动脉上,不停地走过德国军队,走过向东、向西的输送车辆,还有坦克、装甲车、装满货物的大卡车。距离这里几条街的地方,在今天只留下美丽的圣亚历山大教堂废墟的三个十字架广场上,正在抓人。宪兵封锁了广场的全部出口。在发动机的轰鸣中,挤满了人的卡车缓慢而沉重地开往帕维亚克监狱。

那是荒唐透顶的场面。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引起笑声。有时候人的反应太迟钝,只有到了悲剧的底部的时候,才会悲极而笑。我们三个人情绪很好,因为我们活着,在胡乱抓人的环境中活着,而且必须到维斯瓦河对岸的市场街去参加毕业考试。我们一定要到那儿去,不管天塌地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