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个士兵(第2/5页)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走到我们面前。她布满皱纹的脸转向我们,眼睛里露出明显的焦虑。

“同学们,城里三十字架广场那儿正在抓人,”她轻声说。所有人提醒每个不知情者,像往昔防备瘟疫那样。“没有人提醒你们吗?”

“除了您,谁也没有。”安杰伊脱口而出。

我们上了电车,乘车到布拉格地区去。在桥梁的对面,林阴路的一头连接田野,另外一头连接萨克森高地居民区。在那里,林阴路的末端,有一排汽车,正在等候电车,就像埋伏在羚羊必经之路上的老虎一样。我们从行驶中的电车上跳下,滚到斜坡下面的青菜地里。土地发出春天的气息,地里的毛蕊花开放,蜜蜂嗡嗡徘徊;而在河面对岸的那个地方,就像在浓密的丛林里一样,狮子正扑向行人。

我们终于跑到在市场街的那所住宅。主任、考试主席、班主任和化学老师等人正在等待我们——而就在这个时候,胡乱抓人的浪潮已经波及我们的窗下。

主任沉默,他全神贯注地听学生答题;而班主任,一位高大和蔼的先生,关切地望着我们,以他的目光鼓励我们。我们一直得不到化学老师的好评,无论是诗人和批评家安杰伊,还是画家和哲学家阿卡杜施,还是我。我们支支吾吾的答案在主考官脸上引发出狡黠的微笑;而这位考官,因为留了银白色的胡子,所以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山羊胡子。实际上,他是一位备受敬重的科学家。

不过,我们还是通过了考试。山羊胡子说:

“好,同学们(这个‘同学们’表明我们在化学方面有了新的提高),你们可不要犯糊涂,不能让他们抓住你们。”

他用手指了指窗外,警察正在包围人群;他又把盛着红色溶液的试管举起来,那管溶液成分复杂,安杰伊竭尽全力也没有在黑板上写出分子式。他补充说:

“在你们不知道该信什么的时候,就相信科学吧。凭借科学,就能够回归人的尊严。”

当时只有一个人不在我们中间,他就是神父的学生、亚麻色头发的尤莱克。他是在新世界大街和耶路撒冷林阴路之间被抓走的,后来音信皆无。到了秋天,我们进入地下大学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们,说尤莱克被送到奥兰宁堡,柏林附近一个名气大的集中营,已经不在人世。

朋友的肖像

华沙在南部被圣亚历山大教堂的废墟包围,在北面被圣十字教堂的瓦砾堆和从碎块中重新堆起的哥白尼纪念像围住,他被子弹打穿的手里还拿着同样被子弹打穿的地球仪;而在新世界大街的瓦砾堆中,褐色墙壁的残破墙垣是表现不出什么特殊之处的。在黑色石板下面,行人道上放着枯萎的鲜花,行人脚下干燥的树叶沙沙作响,其中夹杂着肮脏褶皱的花环彩带。行人路过这个地方,并不特别注意这一切。有些人机械地摘一下帽子,虔诚的妇女轻轻画十字,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语。在这面墙壁附近,被烧毁房屋的第一层,是一个大出版社的书店,大门下正在举办一个凑合拼凑起来的画展(战前,新世界大街以举办画展闻名),而墙壁的另一面,用几块木板和砖头搭起一个小屋,上面铺上了硬纸板,棚子里面修理和出售自来水笔。

每逢我路过这堵见证悲惨的墙壁,并且听到脚下枯叶和丝带的沙沙声响,我都要想到安杰伊。他是在街头行刑中死去的,他是在普通的城市街道行人道上、在住宅墙角下被枪杀的数以万计的人士之一。他得到的特权是成为一个无名氏。

请读者原谅,按照许多友人的看法,我又违背了他无名的状态。对于友人而言,我只是暂时展现他的面容,而对于陌生人而言,我要勾勒我们这一代的一个人的剪影,这一代人是在战争的艰难困苦的年代成熟起来的。

我不是他死亡的见证人。在他生前,我只是偶然地、短暂地进入了他的生活,仅仅知道他的姓名,和他交过朋友,但是不喜欢他。

他经常穿蓝色工作服,用刨子刨木板和挖掘树桩子,同时书写关于蓝色木工工艺的抒情诗,因为他穿了蓝色的工作服。当他从高层楼上急切而贪婪地看着自己的姑娘在人行道上匆匆赶来看他的时候,就写出一首关于这个姑娘的抒情诗。

我从来不知道,在他身上,什么是佯装出来的,是作态;什么是真实,是个人活生生的感受。茂密的黑头发低垂在他的前额上,他在激烈争论或者嘲弄对方的时候,就用手猛地撩开头发,冷笑一下。这个时刻,他的眼睛闪亮,像是有生命的白银。大伙公认他长得很漂亮。有一次,我和女生争吵,因为她们偏向安杰伊,我告诉她们说,他的魅力是江湖骗子的魅力。她们都笑着说,他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我是和他一起毕业的,如此而已。后来我们分开了。关于斗争和生活的意义,我经受了许多痛苦的思考和怀疑,开始最强烈地相信科学和诗歌的意义,而不是手枪和宣传的力量;而他则放弃了大学的学习和自己原本准备的硕士论文——这篇论文原来是打算撼动文学批评的基础的;他还暗暗嘲笑教授们及其平稳的、严肃的、几乎毫无热情的讲课语调。不仅如此,他进而转向行动。他愿意成为双手——会思想的双手,而不是他所设想的无所作为和无所适从的头脑。他选择战斗。

波兰法西斯主义思想令他入迷。在民族遭受打击、成为胜利者的鱼肉的时期,救世论、对民族的使命感、对民族的超民族价值的信念总是像火焰一样迸发出来。在本民族没有自己的一寸土地的时候,人们就总是重温以往到达三个大海的国境线,这样的疆界囊括了其他民族的土地,令其他民族服从于自己的民族。

安杰伊加入了民族联盟(军事战斗队的延伸组织)、民族主义者学术同盟。加入之后就开始工作——沉重的工作,还和一位友人一起做出版发行工作——这个朋友在给哥白尼雕像献花环的时候牺牲了。他们编辑发行文学月刊,华沙第一份文学杂志。刊物有挑战性质,严肃,但是发人深省和展开讨论——甚至必须以提高嗓门和拍桌子的类似行为来引人注目。对于他们来说,艺术家是民族想象力的组织者,应该为民族服务,统一构筑民族的思想和情感。我们曾经嘲笑过他们关于民族的绘画般的幻想:画面都是马匹和宁静的波兰内地,到处都是风度不佳的大胡子贵族。

安杰伊总是饥饿,总是睡眠不足;没有一双体面的鞋,穿的是木鞋;还穿着中学时候的衣服,又小,又短,又旧。他的裤子很有名,长度只到小腿肚,到哪儿都挺显眼。谁见过他一次,都永远会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