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贝塔,失望的爱国者(第2/3页)

得到解放以后,他住在慕尼黑。就是在这里,在一九四六年,他和另外两个囚徒同伴写的一本书《我们在奥斯威辛》出版了。该书献给“美国第七军,给我们带来解放,脱离达豪—阿拉赫集中营”。返回波兰后,他发表了中短篇小说集。

我读过很多关于集中营的书,但是没有一本像他笔下的故事这样令人惊骇,因为他没有道德说教,他是在叙事。在“集中营世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社会等级制度。上端是集中营权力机构;他们之下是受到行政机构信任的囚徒;再次是精明强干善于找到足够食物保持体力的囚徒;在底层的是体弱者和笨拙者,因为缺乏营养的肌体难以承担工作,所以他们每天的等级都在往下滑,到最后,他们死亡,或进毒气室,或被注射石炭酸。显然,这个等级制度不包括到达之后立即就被杀死的大众,亦即犹太人,除了少数特别能干活的犹太人。在这些故事里,贝塔明确地界定了自己的社会地位。他属于干练而健康的囚徒等级,他还夸耀自己的狡黠和机敏。集中营里的生活要求随时随地的警惕,每一个瞬间都能决定人的生死存亡。为了在所有的时刻都能够作出妥当的反应,必须知道危险在什么地方,如何逃避:有时凭盲目的服从,有时凭别有图谋的忽略,有时凭讹诈或者行贿。他的一篇短篇小说叙述了在一天之内他是如何躲避了一系列的危险的:

一、一个警卫要给他面包。为拿到这块面包,他必须跳过构成警卫线的一道水沟。警卫须遵从开枪射击越过沟渠的囚徒的命令,凡射击者,每杀死一个越过这一界限的人,都得到三天休假和五个马克。贝塔看穿了这个警卫的意图,拒绝了他的诱饵。

二、一个警卫偷听到他告诉另外一个囚徒基辅被攻占的消息。贝塔预先阻止他打小报告,通过一个中间人,送给他一块表,对他行贿。

三、他通过迅速执行一道命令而逃脱了集中营危险的组长的毒手。

下面我引用的片段描写了因为太虚弱而不能走正步的希腊囚徒的遭遇,惩罚的办法是把木棍捆在他们的腿上。监督他们的是一个俄国人,安德列。

一辆自行车从后面撞了我,我向侧面跳了一步。我摘下帽子。整个哈门茨的老板——副指挥,跳下自行车,急得脸色通红:

“这个发疯的分队怎么回事?那些人身上绑了棍子走路,是干什么?现在是干活的时间嘛!”

“他们不会走正步。”

“不会?就把他们打死!您知道,又丢了一只鹅。”

“你还站着干什么,像个大傻子似的?”组长冲我吼,“让安德列去处理。滚!”

我抄小路飞奔。

“安德列,处理他们!组长命令!”

安德列抄起一根棍子就乱打。希腊人用手捂着头部,左右躲闪,跌倒了。安德列把棍子横在他脖子上,又站在棍子上摆动身子。

我赶快走开。

他的每一天不仅得时刻准备逃离危险,而且还得和一个俄国囚徒伊万斗心眼过招。伊万偷了他的一块肥皂,他决心报复,耐心等待时机。他注意到伊万偷了一只鹅。一个巧妙安排出来的报告(不能让人看出来是他告的密)引出一场搜查。鹅找到了,党卫队打了伊万一顿。

他为历次脱险成功而自豪,而其他人则因为不聪明而死亡。他反复强调自己吃得好、穿得好、身体健康,这其中有不小的平实的施虐狂成分。

“他们走动,是为了避免挨打;吞噬杂草和黏土,来抑制饥饿感。他们模模糊糊漫步,是名副其实的活尸。”他这样谈论其他囚犯。但是谈到自己的时候则说:“干干活儿很好啊,尤其是午饭刚刚吃了熏制咸肉、面包,还配上了大蒜瓣,而且外加一听浓缩牛奶呢。”关于他的衣服的一个细节(他周围都是半裸的可怜人):“我走进阴影,把衬衫铺在地上,以免弄脏丝质内衣,躺下舒舒服服地睡睡。能休息的时候,都要好好休息一下。”

下文是“阶级”对比的一个场面:另外一个囚徒贝克尔因为太虚弱而无用,快要被送往焚尸炉了。

这时候,从下面钻出一个头发灰白的大脑袋,一双绝望的眼睛瞧着我们,不断眨着。接着,露出来的是贝克尔的脸,疲惫不堪,显得更老了。

“塔代克,我有一个请求。”

“说。”我说着,向他倾身。

“塔代克,我快进大炉子了。”

我把腰弯得更低一点,从近处看着他的眼睛:一双眼睛平静,空荡。

“塔代克,可是我一直饿得难受。给我点吃的。这是最后的一夜。”

卡吉克用手戳了我膝盖一下。

“你认识这个犹太人?”

“这是贝克尔。”

“喂,你这个老犹太,爬上来,吃吧。吃饱了,把剩下的也带进大炉子里去。爬到上面来。我不在这儿睡,不在乎你有多少虱子。”

“塔代克,”卡吉克抓住我的手臂,“你来。我那儿有几个苹果饼,我妈寄来的。”

集中营当局使用强壮和精明的囚犯做特殊的工作,给他们获得食物和衣服的机会。最抢手的工作是货车接车:这些车厢把犹太人从欧洲所有城市拉到奥斯威辛来。这些犹太人带来的箱子里装满衣服、黄金、珠宝和食品,因为他们被告知,他们出发,是为了得到“新的安置”。列车进入集中营大门之后,担惊受怕的人群立刻被赶出车厢。年轻健壮能够干活的被挑选出来,老年人和带小孩的妇女立即被送往毒气室和焚尸炉。囚徒的工作是搬运行李,这些行李给第三帝国和集中营管理部门带来财富。贝塔描写了他在输送场地的工作。他是通过法国朋友亨利进入这个工作队的。

在二十世纪描写残暴行为的大量文学作品中,很少能够找到从罪犯胁从犯角度写出的叙事作品。作者们一般对这样的角色感到耻辱。但是,“胁从者”这个词语如果用于集中营,则是一个空洞的语词。这个巨大的机器是没有人格的,责任可以从执行命令者那里推给上级,再推给更高的上级。贝塔描写“输送囚徒”的短篇小说,我认为应该收进反映极权社会里人的命运的所有文学选集。但愿这样的文学选集能够编辑出来。

一次“输送”的到来,就像一出戏一样,分几幕展开。我们选出几个段落,可以展示他的文学手法的图像,胜于任何数量的描写:

前言,或曰,等待输送车到来

希腊人在我们周围坐着,下巴贪婪地上下运动,像大虫子一样,津津有味地嚼着霉烂的面包块。他们心里七上八下,因为不知道有什么活儿干。大木条子和铁轨让他们放心不下。他们不喜欢搬运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