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贝塔,失望的爱国者(第3/3页)

“我们干什么活儿?”他们问。

“没活儿,输送车一来,全都进焚尸炉,明白了?”

“全明白了。”他们用集中营的这句通用语回答。这下子放心了:他们不必往卡车上装铁轨,也不必扛木头了。

第一幕,或曰,“输送车”到来

穿条纹囚服的众人躺在铁轨下窄幅的阴影之中,沉重而不均匀地喘息着,各说各的本国话,望着那些神气十足穿绿军装的人,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绿树阴和远处小教堂的尖塔,无精打采,无动于衷。此刻,教堂响起了《上帝的天使》乐曲。

“火车来了!”有人喊了一声,所有的人都霍地站起来张望。铁道拐弯处出现了货车车皮:列车是倒着开的,一个铁路工人站在直道上向后倾身,挥动手臂,吹了声口哨。机车发出长鸣,叫人胆战心惊。它呼哧呼哧地冒着气。列车缓缓进站。在焊上铁棍的小窗口里面,可以瞥见一张一张的人脸,苍白,憔悴,似乎还没睡醒,个个披头散发:有万分惊恐的女人,还留着头发的男人,说起来也奇怪。车厢内部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敲打车厢板壁。

“水!空气!”车厢内爆发出低粗绝望的呼叫。

几张脸凑到窗口,张开嘴拼命地吸气。一批人吸了几口之后,退了下去,又挤上另一批,又退了下去。呼叫声和呻吟声越来越大。

第二幕,或曰,分类

一个女人碎步走着,虽然不快,却很紧张。一个三四岁的女孩,长着一张绯红的小胖脸,像个小天使一样,正跑着追她,因为赶不上,就伸出两只小手哭叫:“妈,妈妈!”

“嘿,那个娘们儿,把孩子抱起来!”

“先生,先生,这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女人发疯似的尖叫着,双手捂着脸,匆匆走开。她想蒙混过去,想赶上那些不乘大卡车,而是步行的还能活下去的女人。她年轻,健壮,漂亮。她要活下去。

可是,那孩子穷追不舍,大声呼喊:

“妈,妈妈,你别跑!”

“不是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安德列,塞瓦斯托波尔的一个水兵,向她扑去。因为喝了烧酒和天气炎热,这个汉子目光浑浊。他赶上了这个女人,抡起胳膊,旋风一样朝着她的双腿猛砸下去;女人刚要倒下,他又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拉了起来。他凶狂已极,脸都变了形。

“嘿,你,你他妈的下三烂,犹太臭娘们儿!你连亲生孩子都不要!瞧我治你,骚货!”

于是他一手拦腰抓住她,另一只爪子掐住她的脖子;那女人刚要呼叫,他就一下子把她扔到卡车上去,像重重地抛一口袋粮食一样。

“给你!你拿着,母狗!”又把那小孩摔在她脚下。

“干得好,不要脸的母亲们,就得这么惩罚。”汽车旁边一个党卫队员说。

看,有两个人滚到地上,绝望地纠缠在一起。男的手指头神经质地掐入女人的躯体,牙齿咬住她的衣服。女的歇斯底里地呼号,诅咒,痛骂。一只大皮靴猛踢了她一下,她才呻吟着沉寂下来。他们被拉开了,被赶进卡车,像牲口一样。

又有几个人送来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姑娘。他们抓住了她的双手和唯一的一条腿。那姑娘泪流满面,痛苦地呻吟:“先生们,痛啊,痛哟……”他们也把她塞在卡车上的死尸中间。她就要跟死人一块儿被活活烧成黑烟了。

第三幕,或曰,目击者的谈话

夜晚降临,凉爽宜人,星光闪烁。我们躺在铁轨上,万籁俱寂。高高的电线杆子上,灯泡发出暗红的光芒,光环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堕入黑暗一步,人就会消失,一去不返。可是,岗哨的眼睛明察秋毫。自动步枪随时可以射击。

“换来皮鞋没有?”亨利问我。

“没有。”

“为什么?”

“伙计,我干腻了,腻到家了!”

“刚接一次输送车就腻了吗?你想想吧,我,从圣诞节到现在经手过的人,恐怕有一百万了吧。最头痛的是从巴黎郊区来的输送列车:总是要遇见熟人。”

“那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说他们先去洗澡,以后我会去集中营看望他们。换了你,你有什么可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