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3/3页)

虽然语言激烈而准确,但是他的文章是十分枯燥和单面向的。一个天才散文作家这样的蜕化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他肯定意识到了自己正在浪费自己的才能。有几位文学权威的话能够决定一个作家在官方等级制度中的地位,我和他们谈过话。我问他们,为什么向他提出这样的措施?党的利益肯定不要求把他降低成为一块破布,他写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肯定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迫使他写时政文章等于胡乱浪费可资利用的艺术资源。答复是:“没有人要求他写文章,这是很遗憾的。周刊的主编又不能撵走他,是他自己坚持要写的。他认为今天是没有时间从事艺术的,大家应该更直接地从根本上来影响大众。他想要尽可能成为有用的人。”这是一个有点伪善的答案。党经常强调需要好的文学;同时,党又造成了紧张的宣传气氛,令作家觉得被迫求助于最原始的和简单化的文学技巧。当然,贝塔的确是自己想要把全部的时间奉献给新闻写作的;虽然他是一个高度称职的专家,他还是致力于最不称职的家伙们都轻而易举的工作。他的思维方式,一如许多东方知识分子,都被推向一种自毁症。

这样的知识分子只要拿起笔来,这个心理机制便已启动,其过程是相当曲折复杂的。让我们设想,他准备描述国际政治中的某一个事件。他知道,各种现象在功能上而不是在因果关系上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为了公正地评述这个事件,他必须深入了解对抗性力量的动因和控制这些力量的必然因素——总之,要从每一个方面来分析它。随即,愤怒来营救他,把秩序引进盘根错节的互相依赖关系之中,令他摆脱做出分析的义务。是对于一切都取决于人的意志的自欺态度的愤怒,同时也是对于可能沦为一己天真性格之捕获物的惧怕。因为世界是残酷的,人必须把一切都简化到最基本最残酷的因素。作者理解,他所做的事远远不是准确的:人民的愚蠢或者人民的善意对于事件的影响,不亚于经济斗争的种种必要性。但是,他对人类(对他人和自己)施展报复,指出人是受到几条基本法则的控制的;同时,他也保持着优越感,证明自己敏锐而强壮,足以避免“偏见”。

在政论文章中,正如在集中营小说里那样,贝塔追求简洁、去除全部幻觉、一览无余地展现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的做法,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但是,如果持续听任这种追求的话,就会到达某一个点,以至于聪明才智再也无话可说。词汇变成政党口号和拳头的不完备代用品。贝塔的确走到了词汇再也满足不了他的阶段;他不再能够写长篇和短篇小说,因为那些作品费时太长,不能满足他的战斗需要。他所遵从的运动日益加速,越来越快,仇恨和昏眩的剂量越来越大。世界的形状变得越来越简单,到最后,一棵个体的树木、一个个人,都丧失了全部的重要性,而他则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处于可知可感的事物中间,而是身处政治概念之中。他对新闻报道的热衷是不难解释的。写文章对于他的作用就像毒品一样,他放下笔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事。他的文章里没有一点自己的思想,这是无关紧要的;从易北河到太平洋成千上万的二流记者所说的话都一模一样,也无关紧要。他是活跃的,就像一个方队里行进的士兵。

“到明天,要征服整个世界”原文为德语。,在奥斯威辛焚尸炉冒出黑烟的背景上,党卫队的看守们高声歌唱。纳粹主义是集体的疯狂,但是德国大众追随希特勒却是有深刻的心理原因的。是一场重大的社会经济危机催生了纳粹主义。那一时期的德国青年在自己周围看到了魏玛共和国的衰败和混乱:几百万失业工人的屈辱,文化精英们令人厌恶的错乱,年轻妇女被迫卖淫,人与人为了金钱而打斗。在社会主义的希望消失以后,德国青年接受了提供给他们的另外一种历史哲学,这是对于列宁和斯大林学说的讽刺模仿。那个把贝塔关进集中营的德国人很可能像他一样,对这个世界的爱是失望的,因为他希望和谐、纯洁、秩序和信仰。这个德国人蔑视那些拒绝参加欢乐进军的同胞。作为人文主义的可怜残余物,这些同胞啧有烦言,说这新运动破坏了道德原则。在这里,直接而可观可感的是对德国的拯救和世界的重建。这是千年一次的运动。在这个独特的运动中,相信那个悲惨基督的那些悲悲切切的信徒,还胆敢提及他们猥琐的道德原则!如果在自己的人民当中还依然聚集着如此幼稚的偏见,那么,为一种新的和更好的秩序而奋斗该是多么艰难!

贝塔也是能够看到在他可及范围之内的新的更好的秩序的。他相信、而且要求尘世间的拯救。他痛恨人类幸福的敌人,坚持认为必须消灭他们。在这个行星进入一个新时代的时候,那些胆敢认为监禁人们、或者恐吓人们坦白政治信仰的做法不好的人,不是作恶分子吗?我们要把谁投入监狱呢?阶级敌人,叛徒,暴乱分子。我们强加给人民的信仰,真是信仰吗?历史,历史,历史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我们能够看到历史活生生的、爆炸式的火焰!有些人的确是渺小和盲目,他们不理解全部巨大的任务,反而为微末的细节担忧,浪费时间!

贝塔虽然具有才能和智慧,但是没有看到某种激荡人心的进军之中所固有的危险。相反,他的才能和智慧,还有热情,一起驱使他采取行动。而普通人民则顺应时势,为一个不敬爱的恺撒作出大量贡献——就因为这是绝对必要的。他自愿地肩负起责任。他没有稍息片刻反思,这一做法一旦启程以大军的威力去征服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的历史性变化的哲学。“到明天,要征服整个世界!”

我写完这篇剪影之后的几个月,得知贝塔死亡。一天清晨,有人在他华沙的寓所发现了他。煤气阀门还开着。在他狂热活动最后的几个月里观察了他的人都认为,他在公共言论中所说的话和他敏锐智慧的观感之间的差别,是与日俱增的。他的行为有太多的神经质意味,不能不令人怀疑:他其实是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对比的。而且,他经常谈到“马雅可夫斯基案件”。他的友人们,波兰和东德的作家们,发表了很多文章。他的棺木上面盖上了一面红旗,随着《国际歌》的乐声徐徐放进墓穴,党对自己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