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这个时候,有钱人、有权人和有关系的人才有撤离机会。这三个应召女郎能进到这座空军基地,得归功于一个军士长。我想象,他高大健壮,白色海军陆战队军帽斜扣在头顶。“军士长守卫使馆,可是爱我们女孩。”菲菲说道,“他人好好,好可爱,老记着我们,他说过一辈子不会忘了我们。”她的两个同伴,咪咪嚼着口香糖,缇缇打着响指,一个劲点头。“军士长弄了辆客车,沿着徐图街开过来开过去,只要沿路有我们女孩,只要她们想离开西贡,不管多少,都接上车,然后,跟警察说,带女孩子们和可怜兵娃娃们在一起乐乐。就这样,把我们带进了基地。”听说了这个军士长,这个信守承诺的好人,这个名叫艾德而三个应召女郎没有一个念得出他姓氏的男人,我那颗冷硬的桃心熟透似的,软化了。我问她们为何想离开西贡。咪咪说,还不是因为共产分子,他们肯定会当她们是美国人同谋,将她们关进牢里。“他们叫我们妓女。”咪咪说道,“叫西贡妓女城,对吧?”“甜心,形势我还是看得准的。再说,”缇缇说话了,“就算我们不被扔进牢里,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共产国家不允许买卖,对吧?反正,只要是赚钱生意都不许做。宝贝,我这奶子,管你是不是共产分子,可不是免费吃的。”这话一出,三个人又是浪笑又是击掌。她们像上岸放松的俄国水手,满嘴淫词秽语,但深谙价值交换的道理。的确,革命胜利后,等待她们这种女孩的会是什么?我坦白,关于这个问题,我思考不多。

她们的活力和放浪,让时间如同头顶轰鸣而过的一架架C-130,过得飞快。但是,我们迟迟没听到要乘坐的飞机编号。连三个应召女郎和我都开始感觉厌倦。海军陆战队队员,手持高音话筒,像装了假喉的喉癌患者,喊话时叽里咕噜,含混不清。每次喊话会召起一群筋疲力尽的撤离者。他们拾掇起少得可怜的随身行李,拖着沉重步子,走向送去停机坪的客车。过了晚上十点。过了晚上十一点。我躺在被军人平日里戏谑喻为千星酒店(5)的地上,无法入睡,只得望着璀璨星河,跟自己说,我有多么幸运。往后,我蹲在地上,与邦一起又抽了一支烟。再往后,又躺到地上,闷热难耐,还是无法入睡。挨到午夜,我干脆在各栋建筑物间溜达,看看厕所是个什么情形。这是个馊主意。平日里,这里的厕所只供几十个行政人员和军事后勤人员使用,远不够数千名撤离者在此排泄。游泳池这边也好不到哪去。池子自建竣至今,这么多年来,一直由美国人专享。其他国家的白人,在国际控制与监督委员会工作的印尼人、伊朗人、匈牙利人、波兰人,也获准享用它。我们的国家缩略语成灾。国际控制与监督委员会,缩写为ICCS,也可戏解为“我不能控制屎尿”(6)。它的作用是,在美国战略性重新部署其军事力量后,监督北越和南越双方执行停火协议的情况。停火协议实在功德无量。因为有了这个协议,过去两年间,士兵死亡数不过十五万而已,另有必要指标数的陪死平民。想想,要是没有停火协议,得多少人丧生!撤离者将它变成了小便池。这么做,或许因为当地人不得享用游泳池,此刻向池里撒尿,一泄愤懑。不过,更可能的是,他们的确被尿憋急,不得已行此无奈之举。我也加入他们,立在池边,淅淅沥沥尿了个畅快。完后,我回到网球场。邦和灵双手支颐,打着盹。要说睡着,只有趴在母亲大腿上的德了。我一会蹲,一会躺,一会抽烟,如此来回折腾。就这样,到了凌晨四点,终于叫到我们的飞机编号了。我与三个女孩道别。她们嘟着嘴,很有把握地说,会在关岛再见面的。

我们离开网球场前往停车场。那里停着两辆客车,不仅载送我们这组九十二个人,还同时带上其他撤离者,总计约两百人。将军问我,多出的是什么人。我问离我最近的一个海军陆战队队员。他耸耸肩。“你们个子不大,我们是按你们两个人合我们美国人一个人的标准来安排的。”将军一脸愠怒,上了客车。我紧随其后。一方面,我也好不恼火,另一方面,又很理智:这种情形司空见惯了。说到底,我们也这么对自己人。摩托车上、公车上、卡车上、电梯里、直升机里,哪都载人如同载货,多到像自杀一样。谁还管什么载量规定,谁还管制造商什么温馨提示。当然,我们对超载见怪不怪,纯粹迫于无奈。但是,若有人认定我们性本如此,我们尽可坦然。“他们会这样对待一个美国将军吗?”车里人挤人。将军紧贴着我,怨道。“不会的,将军,想必不会。”我答道。十有八九也确实如此。车里,因为挤满了先前整日整夜被日晒热蒸的人,不一会,不但热烘烘,而且弥漫着难闻气味。好在很快到了等候的C-130大力神飞机。飞机像是一台装了机翼的垃圾车。跟这种卡车一样,货物由尾部装卸。巨大的货物装卸平板降了下来,让我们登机。经过这张巨嘴便进到空间很大、消化道似的通道,通道壁膜映照着防空灯鬼魅似的绿色灯光。将军下了客车,站到装卸平板一侧,我走到他身旁,一起看着他的家人、他的手下、手下的家人以及一百个素昧平生的人登上飞机。飞机装卸长站在平板上,脑袋扣着一顶篮球形状与大小的钢盔,一个劲挥手催促。“快点,不要扭扭捏捏。”他冲夫人说道,“卵子贴屁股,太太,跟紧点。”

夫人早已迷迷糊糊,对装卸长的粗话没有反应。她的孩子们找事,试着将他反复说的没经过脑子的粗话转译给她,她听了眉头紧蹙。这时,我瞅见一个男人朝装卸平板走来。他将有泛美航空公司标识的蓝色旅行包紧紧抱在胸前,佝偻着,低头往前赶。几天前,我与他在他位于三区的家里见过面。他是内务部一个中层官员,副部长身边秘书这样的角色,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灵不笨,或许不做好梦也不做噩梦;他的内心,和他内务部的办公室一样,空空如也。与他打过交道后,我有几次想过此人,可怎么也记不起他没有特征的脸。不过,在他由装卸平板往机舱爬时,我认出了他。我拍拍他肩膀,他惊得一哆嗦,好一会才转过头来,用吉娃娃狗眼似的眼睛瞪着我,装出从未见过我的样子。“真巧啊!”我说道,“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将军,要是没有这位好心先生帮忙,我们还不定能上得了这架飞机哩。”将军僵硬地点点头,微微露齿。这么做是让对方明白,千万别想要他回报什么。“很荣幸。”秘书低声道。他的妻子扯他的胳膊,他的身子因此微微抖了一下。表情若能当刀,看他妻子的表情,她恨不得阉了我,将我的睾丸装进手包一走了事。后面涌上来的人将他俩往上推去。将军瞥了我一眼,说道:“他认为是荣幸?”“算是吧。”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