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4页)

接下来的夜行军更加艰苦。我晕晕乎乎,不知是脚在走路,还是骑在一头暴怒的野兽背上。苦涩的胆水在喉管里上上下下,两只耳朵仿佛肿大起来。仿佛在冬天,全身冷得发抖。我抬头,看见树枝间时现时隐的星星,它们仿佛是在一个透明的雪球里飞舞的雪片。桑尼和酒仙少校从雪球外望着我,用巨大的手晃动雪球,他俩的笑声隐约可闻。我的两条腿感觉不像踩在地上,唯一让我感到实实在在地在这个世界上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是我手里的步枪。我像离开桑尼家后的那天晚上紧握拉娜的胳膊紧握AK-47。当时,她开门见我,并不惊诧:她知道我会回到她的身边。我向将军隐瞒了拉娜与我做过的事情。其实,我真不该隐瞒。世上只有一件他永远不能做到而我已做了的事情。我都杀了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我不敢做的事情。哪怕是属于或来自他身上的东西,我也敢碰。此刻,就连林子的气味闻着也像拉娜的体味。到了一片竹林间,我们停了下来。我将背包抖落在地,跌坐在邦与冷漠中尉中间。屁股底下泥土的润湿让我想起了拉娜。头顶飞着麻麻密密的萤火虫,萤火照亮了树枝。林中各种动物仿佛嗅着我们的气味,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有些动物天生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但只有人,虽然没有这种能力,却刻意寻找一切可能的途径,进入体内的黑暗人这个种群,遇见任何洞口,任何门,总之,任何一个口子,都想进入,而且不满足于从一条途径进入,总想穷尽一切可能进入的途径,哪怕是条最肮脏最禁忌的途径。那晚,我与拉娜的所作所为让我想到这点。“我去撒尿。”冷漠中尉边说边站起身。他进了林中暗处。在他消失的地方,上空大片萤火,齐整地一灭一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事后,拉娜问道,“就是因为我妈恨的东西你身上全有。”她的话没让我生气。我被强行喂食了太多的恨,肝脏因此变得肥大厚实,再多些恨,对它几乎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假设敌人哪天割去我的肝脏吃了,像传言中柬埔寨人做的那样,应该会咂巴着嘴,称道它的美味。我用恨培育的肝脏,像法国鹅肝,只要尝过一次并懂得欣赏,还有什么比它更加美味?冷漠中尉的方向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你没事吧?”邦问我。我点点头。我一直关注着那片萤火。整齐划一一闪一灭的萤火照映出一根根竹子的轮廓。这样的情景像在荒郊野外庆祝圣诞节。竹林底下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冷漠中尉模糊的身影从竹林里冒了出来。

“哎,”他说道,“我——”

突然,一道强光闪过,旋即一声巨响。我眼前白晃晃一片,耳朵被震聋。土块、石块雨般向我砸来。我吓得伏在地上,蜷成一团,手臂护住头,耳朵嗡嗡作响。有人在叫,不是我在叫。有人在诅咒,不是我在诅咒。我抖掉落在脸上的土。头顶,萤火全灭,竹林一片黢黑。有人在叫,是冷漠中尉在叫。他的身体在蕨草丛里痛苦扭动。满脑子哲学思想的队医箭一般向他冲了过去,中途撞到了我。灰白头发上尉从黑暗处现出身来,命令道:“占据防守位置,妈的。”邦在我旁边,背向乱作一团的地方,嘁里喀嚓拉着枪栓,接着转身瞄向黑黢黢的地方。周围同样一片嘁里喀嚓:其他人也拉栓上膛,做好交火准备。我也不例外。有人打开手电筒。我背向亮着的手电筒,即便如此,仍可见明晃晃的亮光。“腿不见了。”队医的声音。冷漠中尉惨叫连连。“照着我,我给他包扎。”“整个山谷的人都听见了。”浅棕色中尉没好气应道。“他挺得过去吗?”上尉的声音。“要能送医院,兴许挺得过。”队医说道。“别让他乱动。得让他闭嘴。”浅棕色中尉说道。“准是地雷。”上尉说道,“不是伏击。”“要么你要么我让他闭嘴。”浅棕色中尉说道。有人捂住冷漠中尉的嘴。惨叫变成呜呜低鸣。我回头望:浅棕色中尉为队医打着手电筒,后者用止血带包扎冷漠中尉被炸断的腿的伤口。其实,包扎已无任何意义:膝盖以下已被炸断,膝盖以上像折断的木桩,一根骨头支突在外,断骨边缘如交错的臼齿。捂住冷漠中尉嘴的是上尉,他的另一只手使劲捏住冷漠中尉的鼻孔。冷漠中尉揪着队医与上尉的衣袖,胸脯大起大伏。浅棕色中尉关掉手电筒。冷漠中尉的挣扎、窒息声渐渐地弱了下去。终于,没了任何动静,死了。他死了吗?他若真死了,我为什么还听见他在惨叫?

“我们得离开这里。”浅棕色中尉说道,“现在没人来。天一亮,他们就到了。”上尉没说话。“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上尉“嗯”了一声。“那就赶快行动。”浅棕色中尉说道,“得赶在天亮前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上尉说道:“就地埋了他。”浅棕色中尉说道:“这会耽误太长时间。”于是,上尉命令我们扛上尸体上路。我们分掉冷漠中尉的弹药,他的背包交由老挝农民,他的M16交由浅棕色中尉。牛高马大的机枪手则将自己的M60交由中棕色中尉,一把拎起尸体。正要开拔,机枪手突然问道,“他的腿呢?”浅棕色中尉打开手电筒,照到被炸断的腿。它像一道菜横在一层被炸得丝丝缕缕的蕨草上面,血肉模糊;被炸烂的黑衣成条状,粘在肉上;一根不完整的白森森断骨自锯齿状裂开的肉里伸出。“他的脚呢?”浅棕色中尉问道。“被炸飞了。”队医说道。蕨草上沾满粉红色碎皮、碎肉与其他碎的组织,已经爬满蚂蚁。浅棕色中尉抓起断腿,一抬头,看到我。“你拿着。”说着话,将断腿递了过来。我想不接,但我不接,别人得接。母亲声音响起:“记住,你不比任何人弱一半,你比谁都强一倍。”既然我不做别人也得做这事,那么,我又何尝不能?不就是一截肉与骨头。只是肉上满是黏黏的血,肉里嵌进了土粒沙砾,有些硌手。我接过断腿,掸去上面的蚂蚁。一个男人虽然瘦小,他的一条断腿却略沉于一支AK-47。上尉命令出发。机枪手将尸体一把悠到肩上,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边。尸体的衬衣在背部处裂开一条大口,露出的大片肉,在月光里,闪着幽幽蓝光。

我一手搂着断腿,一手抓着挎在肩上的AK-47的枪带。搂着一条男人的断腿比扛着一具男人的尸体,似乎吃力许多,加上一路上我想使断腿距身体尽可能远,因此,断腿越来越沉。这让我想起曾因离经叛道行为受到的父亲的惩戒。父亲罚我站在教室前面,一只胳膊平伸,像天平一样托住《圣经》。我至今没忘记那种惩戒。没忘记的还有灵柩里的父亲。他的尸体白得像冷漠中尉的支在肉外面的断骨。教徒们在教堂里祷告安灵的声音至今在我耳边嗡嗡响着。当时,他的助祭打电话到警察总部找到我。我这才知道父亲已死。“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我问道。“从神父放在桌上的文件里找到的。”我听这话,条件反射地看了看放在我桌上的文件。那是一份调查上一年,亦即1968年,发生的一起普通事件的秘密报告,实在不值一提。事情是这样的:广义市附近有一个几近萧瑟荒芜的村庄。美军一个排对它展开所谓平定行动。他们杀了所有水牛、猪、狗,轮奸了四个女孩。之后,他们又将四个女孩,连同其他十五人,包括妇女、儿童、老人,赶到村子的坪上,实施枪杀。一个事后忏悔的下等兵为这起事件提供证言。他的排长却在报告里言之凿凿宣称,杀死的十九人都是越共,不过没缴获枪支弹药,只缴获了一些铁锹与锄头、一把弓弩、一杆火铳。“我没时间。”我回应助祭。“你不得不来。”助祭说道。“为什么我非得去?”我诘问。助祭在电话那头顿了很久,说道:“对他而言,你很重要;对你而言,他很重要。”听他这话,我无需再问,明白这个助祭知道谁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