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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克知道他杀死了这个黑鬼。但是他仍然等着救护车来,看着他们把尸体用布盖上。

房子外面的人群都聚在那里观望。救火车把火很快扑灭了,于是人们散去。他们把那架钢琴搬出来放在院子里。为什么这么做?他们也不知道。不久下起小雨来。皮克先生的蔬菜店和舍尔曼租的房子连着,那天晚上生意出奇地好。米兰新闻记者在《米兰信使报》早晨头版刊登了这起爆炸事件。

因为法官的家在城市另一角,杰斯特根本没有听到爆炸声,第二天早上看到报纸才知道。法官因为年纪大了,很容易动感情,看到消息后也是非常动情。他心神不安,想起过去和舍尔曼在一起的日子,让他本来就柔软的心肠受不了,他去了医院的停尸房,他没有看尸体,而是让人将尸体移到一块很好的墓地,他拿出五百块钱给舍尔曼办丧事。

杰斯特没有哭。他小心翼翼,几乎机械地把他准备给舍尔曼的那本琴谱《特里斯丹》包好,把它放到阁楼上,和父亲那些杂物放在一起锁起来。

雨下了一夜,现在终于停了。雨后的天空一派清新,呈现出柔和的蓝色。杰斯特去看被炸的房子,兰克家的四个孩子在那架钢琴上弹奏着“筷子”,现在钢琴已经破了,调不成调。杰斯特站在阳光下,听着已经不成调的曲子,心里充满悲伤和愤怒。

“你们的爸爸在家吗?”他问其中一个孩子。

“他不在家。”孩子说。

杰斯特回了家。他拿出那支手枪,就是他父亲曾用来自杀的那支枪,把它装进车里的抽屉。然后他开着车在城里慢慢地转悠,先去了纺织厂,打听兰克在不在。他不在那。不成调的“筷子”曲子,兰克家的孩子们,都像梦魇般跟着他,让他因为找不到兰克倍感沮丧,他用拳头猛烈地砸着方向盘。

杰斯特一直为舍尔曼担心,但他心里也绝没想到真的会发生。他真希望这不是真的,就是一场噩梦。那首“筷子”的曲子在残破的钢琴上发出的声音促使他下定决心要找到兰克。他又发动车子寻找,突然他发现兰克正在马龙的药店门厅里闲坐着。杰斯特停下车,推门进去向他示意:“兰克,你想和我去机场吗?我可以带你去天上兜风,你愿意吗?”

兰克正迷迷糊糊地打盹儿,没有看出杰斯特的企图,他自豪地笑了。他想:我已经这么出名了吗?连法官大人的孙子杰斯特·克莱恩都要带我去坐飞机啊!他欢快地答应着,立刻坐进了汽车。

到了莫斯训练飞机旁,杰斯特让兰克先坐下,然后他绕到另外一边坐进去。手枪就在他兜里。起飞之前,他问兰克:“你以前坐过飞机吗?”

“没有,先生,”兰克说,“但是我不会害怕。”

杰斯特起飞非常平稳漂亮,蓝天和新鲜空气很快让他麻木的心又活跃起来,飞机在爬升。

“是你杀死舍尔曼的吧?”

兰克只是点头咧嘴笑笑。

听到舍尔曼的名字,杰斯特又感到一阵隐隐的悸动。

“你买了什么人寿保险吗?”

“没有。只给孩子们买了。”

“你有多少孩子?”

“十四个,”萨米说,“五个已经大了。”

兰克坐在飞机上吓得脸色惨白,开始神经质地胡说起来:“我和我老婆差点儿生了五胞胎呢。我们已经生了三胞胎和双胞胎啦。他们是我们头五个孩子。就在加拿大那对夫妇生了五胞胎之后不久我们生的。每次我和老婆想起加拿大的那五胞胎——他们生活富裕,父母有名有利——我们就觉得上火。我们也差点儿中头彩。每次我和老婆一干那事,我们就觉得我们这次能怀上五胞胎啦。但是我们只有三胞胎和双胞胎,还有几个零头。有一次我和老婆带上所有的孩子去加拿大看那家的五胞胎,他们在小玻璃房子里玩儿,结果我们的小家伙们都得了麻疹。”

“所以你有这么多孩子。”

“是啊,我们想中头彩呢。我和老婆都是天生的可以一胎生个两个三个的。但是我们从没怀过五胞胎。但是我们生三胞胎的事上了《米兰信使报》呢。那张简报我们放在镜框里挂在客厅墙上。养育这群孩子真是不容易啊,但我们从没放弃。现在我老婆到了更年期,也生不出来了。我也只好当萨米·兰克,当不了大人物啦。”

听了这怪诞而可怜的故事让杰斯特不由得也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失望。而一旦笑过,失望过并同情过,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拔出枪来。因为那一刻他被悲伤激发出来的激情种子已经开始开花。杰斯特偷偷从兜里掏出手枪,从飞机上扔了出去。

“什么东西?”兰克问,吓了一跳。

“没什么,”杰斯特说,他朝兰克瞟了一眼,只见他脸都绿了。“你想下去吗?”

“不,”兰克说,“我不害怕。”

于是杰斯特又继续盘旋。

从两千英尺的高空向下看,地球显得井然有序。一座小城市,像米兰,也是匀称的,就像一个完美的灰色蜂巢。周围的地形似乎是由公平的数学法则设计的,没有人为的地产法律或偏见的干扰。松树林是深色的平行四边形,还有方正的田野,长方形的草地。万里无云,飞机周围和上方的天空只有单调的蓝色,一望无际,无法想象这蓝色背后还会有什么。但飞机下方的地面是圆形的,地球是有尽头的。从这样的高度你看不到地球上的人和他们受到的点点滴滴的屈辱,从远处望去的地球只有完美无瑕,完整划一。

但是这种秩序和心灵有着相当远的距离,如果爱地球,就必须凑近它。杰斯特向下滑翔,盘旋在城市和乡村的低空,那整体的美感没有了,成为多彩多姿的景象。这座城市一年四季都差不多,但是土地在变化着。早春时节田野里到处像打了灰旧灯芯绒的补丁。而现在可以看到一些成熟的庄稼了:暗绿的棉花,还有分布很广又稠密的烟草地,还有绿油油的玉米。如果再向里看,城市就越来越复杂和狂乱。你可以看到一些秘密的角落里那些悲凉的后院。灰色的篱笆院墙、工厂还有呆板的主街。从天上望下去,人都缩小了,都有同样机械的脸孔,像上紧发条的木偶。他们似乎在随意发生的痛苦中机械地运动。你看不到他们的眼睛,最后这种情形终于忍无可忍。从远处看到的地球再美,也不如长久地注视一个人的一双眼睛来得真实有意义。哪怕是注视敌人的眼睛。

杰斯特看着兰克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眼球都快瞪出来了。

杰斯特完成了他的奥德赛之旅,他的充满激情、友谊、爱和报仇之心的旅程就这样结束了。他把飞机轻轻停在机场,让兰克走出来——让他去和家人吹嘘炫耀,自己是多么出名,连杰斯特·克莱恩都邀请他坐飞机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