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第2/3页)

又过了几年后的一个春天。滋干在横川的良源定心房借宿一夜,第二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离开了那里,从峰道经西塔,过讲堂,来到根本中堂的十字路口时,忽然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去云母坂的山路。说是“忽然”,但并非偶然起了这个念头的。以前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走这条路,可每次都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而这一天正值阳春三月,云霞缭绕山间,景色十分诱人,所以竟忘情地想逍遥自在一番。虽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办,但从这条路下山就会走到西坂本,所以也不能说他没有一点想要看看母亲住在什么地方之类的念头。

滋干走上坡路时太阳稍稍西斜,走过水吞岭的地藏堂附近时听到音羽瀑布的声音,快走到山脚下的时候,一轮皎洁的月亮不知何时已挂在了天边。壬生忠岑的和歌中有这样一句:

飞瀑流逝已经年,黑迹历历阅沧桑。

咏的便是这个瀑布。瀑布最后归于音羽川,山路正是沿此河流而下,滋干顺着河流信步前行,来到一个低矮的篱笆院子前,透过里面的树木,可以看见一座别墅样的房子。滋干从塌落的围墙处跨进去,往里走了几步,环顾四周,阴森森的不像有人居住。房子的东边耸立着比叡山绵延的群峰,西边平缓的坡面上挖有池塘、砌有假山、引有流水,庭园的风雅依然可见往日的奢华,而今破败荒芜,地面杂草丛生,藤蔓像网一样缠绕着树干。

这里靠近高山,加上树木繁茂,阳光很稀薄,而且又是黄昏,空气冷飕飕的。滋干踏着去年的落叶,走近一座貌似上房的建筑。房屋已成废屋,拉门紧闭着,虽是傍晚,却没有一丝灯光。滋干坐在台阶上休息了一下,发现有个边门的合叶坏了,一扇门开着,便进去瞧了瞧,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滋干猜想,这儿以前是谁的住处呢,会不会是已故中纳言的山庄呢?大概是中纳言死后无人居住,任其朽烂下去吧。如果是这样,曾经和中纳言一起生活在这个山庄里,中纳言死后在这附近结庵的母亲,现在恐怕就住在这一带吧?即便是弃世出家,一个女人也不可能住在这样寂寞的地方啊……滋干这样想着,沉浸在静谧的世界中。四周的阴暗和静寂越来越浓,一想到这里是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滋干还是不忍马上离去。

这时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其中还夹杂着猫头鹰的叫声。他慢慢站起身,寻着这声音沿人工水流绕过池塘,翻过假山,穿过树丛,一直往前走,果然看见山崖上挂着一条瀑布。山崖足有七八尺高,并不是陡峭的断崖,平缓的斜壁上四处摆放着奇异的石头,这是为了使瀑布蜿蜒流过石头中间时泛起白沫。崖上枫树和松树探出参差的枝干,遮盖在瀑布上方,但这瀑布一定是从刚才那条音羽川引来的水,注入这围堰之中的。这时滋干不由想起那首伊势和歌“瀑布引自音羽川”来,所说的瀑布无疑是这里了,因此这山庄是已故中纳言的别墅已经确凿无误了。

滋干见天色更加昏暗下来,水面已渐渐看不清楚,觉得该离开这里了,可又有些依依不舍,就跳着迈过水边的石头,朝瀑布流下来的方向走去。那边好像已经出了别墅之外,泉石的模样也没有了人造庭院的风情,变成了粗俗的山路。这时,忽见前面溪岸边的山崖上,有一棵大大的樱树盛开着烂漫的樱花,仿佛要把与笼罩四周的夜色赶走一般。纪贯之有一首咏红叶的和歌“开在深山无人赏”,此时此刻,在那山谷里,不为人知的报春之花,也必定是“夜之锦绣”了。这樱树正长在路边稍高的地方,只有这一棵鹤立鸡群般高高耸立,伸展开伞一样的枝干,把它的周围映照得红艳艳的。

谁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孤身一人走夜路时,偶尔会遇见独行的美丽女子,这比遇见男人还要令人感到可怕。同样,傍晚时分在这无人之境碰见静静盛开的樱花树,有种被魔怪附体的感觉。滋干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并不急于靠近,而是站在远处观望。樱树所在的山崖,是个布满青苔的巨大岩石,距离河面有一丈多高,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条涓细的清水,绕过崖边流进小溪里。山崖半腰上有一簇胡枝子,垂向下面的溪水。奇怪的是,自己在这里已待了很长时间,可是对面的景色依然这样鲜明地出现在眼前——难道是花色起了雪光似的作用,从暗处映衬出周围的景物吗?——滋干忽然发现这不是花的作用,原来正照在樱树上方的月亮,此时突然明亮起来。土地湿漉漉的,身上感觉凉丝丝的,而天上却是三月典型的微微阴着的天,朦胧夜色映照出锦簇的花云,这充满了樱花香气的山谷,笼罩在幻境般的光影中。

滋干幼年时,曾跟踪父亲去过野地,在苍白的月光下目击了凄惨的一幕,但那时是秋天深夜的冰冷惨白的月光,不是今天这样朦胧的、像棉花一般轻柔而温暖的月光。那时的月光将地上极其细微的东西都照得一览无余,能让人清楚地看见在尸体的肠子上蠕动的一只只蛆虫,而今晚的月光虽将纤细如线的涓涓水流,兀自飘落的一片片花瓣,棣棠花的黄色等都真切地映照出来,还用线条将这一切镶进画框,宛如一张张幻灯片,令人感觉如远离现实的海市蜃楼般描绘在空中的瞬间世界,只要一眨眼睛就会消失……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奇特的光照,滋干觉得有些恍惚,不知怎么会处于这样的情境中。就在这时,滋干看见了一个万没想到的东西——一个白色的蓬松之物,在樱树下游动。由于一枝开满樱花的枝丫恰巧垂在它上面,开始没看清楚是什么,如果是一朵花,又太大了。说不定那松软的白色东西在他发现之前便已在那里了。滋干定睛一看,是个矮小的僧侣——从低低的个头和纤细的肩头来判断是个尼僧——站在树干旁边,这尼僧——看样子像是,头上严严实实地戴着年老的僧人经常用来防寒的白绢帽,他大致推测就是这个白帽子在风中晃动吧?但他看到那白帽子时仍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心想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尼姑呢?难道自己在做梦吗?不然就是遇见了夜樱的树精了……就这样,他内心想要否定自己的视觉世界,故意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然而,尽管他拼命地否定,随着遮住月光的云雾逐渐退去,那人影立刻清晰起来了,刚才还半信半疑的东西,现在确实看清是个尼姑了。她戴的帽子就像后世的高祖头巾那样将头部全部包裹起来,甚至垂到了肩头,所以从这里看不见长相。她凝神仰望着天空,不知是在欣赏樱花,还是在观看照在樱花上的月亮……然后,尼姑静静地离开了樱树,朝崖下走去。走到清水旁时,她弯下腰,伸手折了一枝棣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