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入院

“你叫什么名字,姑娘?”

感觉有个支架套在了我脖子上。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手在来回晃动,快速而温柔。

我还活着。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

“对了。睁开眼睛。看着我,现在。看着我。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想开口说话,却只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估计我咬到了舌头。嘴里有血,温热,带点铁的味道。我动弹不得。

“我们要用专门的脊椎板把你抬起来,好吗?可能有点不舒服。但我会给你打点吗啡,来减轻痛苦。”这个男人的声音平静如水,几乎没有起伏,仿佛躺在水泥地上盯着夜空的这摊烂泥是世界上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想大笑,告诉他我在这儿是件多么荒唐的事。但现在好像一切都难以如我所愿。

男人的脸消失了,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眼前。她穿着荧光夹克,深色的鬈发往后梳成一条马尾。她举着一把小手电,冷不丁地照了照我的眼睛。她凝视着我,神情和那个男人一样平静淡漠,好像我只是一个标本。

“需要把她装袋吗?”

我想说话,但双腿的剧痛阻止了我。

“天哪。”我说。但不知道有没有大声说出口。

“全身多处骨折。瞳孔正常,有反应。血压90/60。她运气挺好,撞上了雨篷,又摔到长椅上,这几率多小啊,哈?……不过那个淤青的情况不太好。”一股冷空气蹿到我的上腹部,温暖的手指正轻轻触摸这里。“内出血?”

“需要叫二队来吗?”

“您能退后一点吗,先生?退后?”

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出来抽根烟。她居然就掉到我阳台上了,差点砸着我,妈的。”

“嗯,没有砸到不就行了。今天您很幸运。”

“我这辈子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一个大活人从他妈的天上就掉下来了,谁能想到啊。你看我的椅子,从精品店花了八百英镑买的啊……我能索赔吗?”

片刻的沉默。

“您想干什么都行。既然都说了就告诉您吧,清洗阳台血迹的钱您都可以找她要,怎么样?”

那个男人看了看自己的同事。这时,时间仿佛加快了流逝的脚步,我被裹挟其中,动弹不得。我从楼顶掉下来了?我的面颊冰冷,一种遥远的恍惚感渐渐将我笼罩,我好像开始发抖了。

“她要休克了,山姆。”

一辆车的后门打开了,我身子下方的板子动了动,然后是一阵接一阵的痛,痛,痛——眼前一片黑暗。

警笛声响起,蓝光不停旋转。伦敦是个警笛声不断的城市。我们在前行。窗外的霓虹有节奏地照进救护车内部,一下一下地带来光亮。车厢里满得有点出乎意料。穿着绿色制服的男人正拿手机打字,偶尔转过身子调整挂在我头顶上方的点滴。没有刚才那么痛了。是因为打了吗啡吗?但疼痛减轻,意识苏醒,恐惧也随之而来。我感觉体内好像有个巨大的气囊在慢慢膨胀着,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挤出去。哦,不。哦,不。

“卜毫呀苏[1]?”

那个男人撑着手臂坐在车厢后方,我说了两声他才听到。他转身靠过来看着我。他身上有股柠檬的味道,胡子有点没刮干净。“你还好吧?”

“偶……”

男人俯下身子。“对不起。警笛太响了,听不太清楚。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他伸手盖住我的手。他的大手干燥、温暖,抚慰人心。我心里忽然升起一阵恐慌,怕他离开。“再坚持一会儿。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到,唐娜?”

我说不出话来。整张嘴像被舌头填满了,大脑一片混乱。他们把我抬起来的时候,我的胳膊动了吗?我的右手抬了一下,是不是?

“偶踏花[2]了吗?”努力了半天,说出来的话却像蚊子哼哼。

“什么?”他把耳朵贴到我嘴边。

“踏花?偶踏花了吗?”

“瘫痪?”男人犹豫了一下,与我四目相对,接着转过身,看着我的腿,“你的脚趾能动吗?”

我试图回想怎么动脚趾,比平时更努力更费劲。男人伸手轻轻摸着我的脚趾,好像要提醒我它的位置。“再来一遍。对了对了。”

剧烈的疼痛猛然蹿上两条腿。我倒抽一口气,很可能还抽泣了一声。“你没事。觉得痛是好事。虽然说不准,但我觉得脊柱没事。你骨盆受了伤,可能还有其他几处。”

他看着我。这是一双满怀善意的眼睛。他好像知道此刻的我有多么需要这些令人信服、让人心安的说法。我感觉他握紧了我的手。前所未有地,我竟如此需要来自另一个人的触摸。

“真的。我很确定你没有瘫痪。”

“哦,吓条吓地[3],”我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泪水模糊了双眼,“请八牙所卡偶打手[4]。”

他的脸凑得更近了。“我不会松开你的手。”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的脸渐渐模糊了。我又昏了过去。

后来他们告诉我,我从五楼摔了下来。连掉两层楼后,砸穿了一个大尺寸的雨篷,幸好雨篷的帆布带来缓冲,我最后落在阳台一张铺了防水垫的柳条编织躺椅上。躺椅的主人是我素未谋面的邻居,安东尼·加尔第纳尔先生,版权律师。我的骨盆摔成了两半,两根肋骨和锁骨拦腰断掉,左手断了两根手指,还有一根跖骨刺穿了我脚上的皮肤,把一个急救实习生吓晕了。我那些X光片简直让医生们看得如痴如醉。

我一直听到急救人员说着: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们说完,顿一顿,给我一个微笑,仿佛我也该报以灿烂的笑容,或来上一段快乐的踢踏舞。很显然,我极为走运。可我不觉得自己有多走运。我没有任何感觉。我昏睡又醒来。

有时,睁开眼看到明晃晃的灯光,一幕幕戏剧仿佛在眼前上演;有时病房又悄无声息。一名护士的脸一闪而过,耳边传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D4那个老太太的烂摊子你看到没?轮班结束了遇到这个,也太不凑巧了。

——你是不是在伊丽莎白公主骨科中心那边干过?跟他们说,我们的急诊比他们好。哈哈哈哈哈。

——露易莎,好好休息。有我们呢。你休息就好。

吗啡令我十分困倦。他们增大了我的剂量,冰冷的液体一滴滴输入我的体内。我又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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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发现母亲站在床尾。

“她醒了,巴纳德。她醒了。要不要叫护士?”

她染了发。我没头没脑地想着。接着反应过来,哦,这是妈妈。

“哦,谢天谢地啊,谢天谢地。”母亲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十字架。我感觉她这样做很像一个人,却想不起是谁。她向前俯着身子,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不知为什么,我立刻泪眼模糊了。“哦,我的小姑娘。”母亲俯身看着我,像要帮我挡住一切伤害。我闻到了她熟悉的香水味,我自己也用这一款。“哦,露露,”她用纸巾帮我擦去眼泪,“他们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怕过。你痛吗?需要什么?睡得舒不舒服?有什么需要我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