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女人们

接下来的几天,我跟莉莉不怎么碰面,这挺好的。下班回家,有时我看到地上洒了一路的食物碎屑,有时出现几只用过的马克杯,证明她曾来过。有几次我进了屋门,感觉空气变得怪怪的,好像发生过什么事,却又说不出来。没丢什么东西,也没有被明显翻动过的痕迹。我想,应该是与处不来的人同住,才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吧。这么久了,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承认,有点怀念过去形单影只的生活了。

我给特丽娜打了电话。她倒是大发慈悲,并未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之类的话。好吧,她说了,但只说了一次。

“做父母的这一点最糟糕,”她这话说得好像我真当了母亲似的,“你必须平心静气,全知全能,还要亲切和蔼,什么情况都能处理。有时候如果托马斯太调皮,或是我实在太累,我真想当着他的面摔门,或把舌头伸出来骂他是个畜生。”

简直说出了我的心声。

工作同样不顺至极。开车时,我必须强迫自己唱些欢快的调子,才能勉强开到机场。

对了,还有山姆。

我可一点儿都没想他。

早上,面对浴室镜中自己赤裸的身体,我没有想起他。我没有想念他手指滑过皮肤的感觉,让我可以正视自己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伤疤。我没有想念那个短暂的夜晚,让我变回那个不顾一切、生龙活虎的女孩。

看着机场里那些情侣头碰头地检查登机牌,准备开启一段浪漫的历程或只是到远方疯狂热恋,我没有想起他。上下班的路上,救护车无数次呼啸而过,我也没有想起他。夜里,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盯着说不出情节的电视剧,再加上这身所谓的工作服看起来像是这个星球上最孤独、最易燃易爆的色情小精灵,这种时刻,我也没有想起他。

内森打来电话,留了言,让我给他打回去。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听他讲起纽约那令人心潮澎湃的新生活。我在心里提醒自己记得回电话,但也清楚可能自己永远都不会去做。塔尼亚给我发了信息,说霍顿-米勒一家会提前三天回家,为了弗朗西斯工作上的事。理查德也打了电话,说我周一到周五要上晚班。还有,露易莎,别迟到,我再提醒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也照做了:回家。我把音乐调到最大,这样就不用孤独地东想西想了,只需一路开回斯托特福德。我感激父母,我甚至感觉自己与家庭之间连着一条血浓于水的脐带。美好的星期天,传统的家庭,围坐在桌边吃顿午饭,这是多么抚慰人心啊。

“午饭?”父亲说,双臂交叉放在肚子前,下巴带着点愤慨,“哦,不,我们不搞周日午饭那一套了。这种午饭,是什么父权压制的象征。”

角落里的外祖父凄惨地点点头。

“不,不,午饭是万万不能吃的了。现在周日我们就吃个三明治了事,要么喝个汤。嗯,女性主义者觉得做个汤还是可以接受的。”

在餐桌边温习功课的特丽娜翻了个白眼。“星期天上午妈妈是去成人教育中心上女性诗歌学习课,又不是说她要变成安德里亚·德沃金[1]了。”

“看到没,露露?现在我就得去了解什么是女性主义了,这个叫安德里亚·德沃金的家伙害得我他妈的周日都吃不上一顿像样的午饭。”

“你也太夸张了,爸爸。”

“这算什么夸张?周日就该和家人一起过啊,一家人应该坐下来一起吃顿午饭。”

“妈妈这辈子都是围着家人打转的,你怎么就不能让她有点自己的时间?”

父亲用一沓报纸指着特丽娜。“都怪你。你妈妈和我本来过得好好的,后来你开始跟她说些她不幸福啊之类的话。”

外祖父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家里简直乱套了。看个电视酸奶广告,她都要小声抱怨‘性别歧视’。这个也性别歧视,那个也性别歧视。那天我从艾德·帕尔默那儿拿了份《太阳报》[2]回来,想看看体育版,结果她仅仅因为第三版,便把整个报纸丢到火里烧了。这一天天的,真是不明白她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课罢了,”特丽娜淡淡地说,继续埋头看书,“这是星期天啊。”

“我不是开玩笑,爸爸,”我说,“你胳膊上不是长着吗?”

“长着啥?”父亲低头看,“长着啥。”

“两只手,”我说,“又不是谁画上去的。”

他朝我皱皱眉。

“所以呢,我觉得你也可以自己做顿饭。不如等妈妈下了诗歌研究课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父亲双目圆睁。“我来做周日的午饭?我?我们结婚差不多三十年了,露易莎。我他妈的才不做午饭。我挣钱,你妈妈做饭。我们早就说好了的!我结婚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想想,要是星期天我系着个围裙削土豆,世界不就乱套了吗?这公平吗?”

“现代社会就是这样的,爸爸。”

“现代社会。你说了等于没说,”父亲哼了一声,“那个特雷纳先生周日肯定有午饭吃。他那个老婆肯定不是个女性主义者。”

“哈,那你就得有城堡啊,爸爸。不管什么时候城堡都完胜女性主义。”

特丽娜和我哈哈大笑起来。

“哼,难怪你们俩都没有男朋友。”

“哦!犯规了!”我们俩同时举起右手做出“红牌罚下”的手势。爸爸把报纸一抛,跺着脚跑到花园里去了。

特丽娜朝我咧嘴一笑。“我本来想说我们俩来做饭的,但……那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可不想助长父权压制。那我们去……餐吧?”

“太好了。我给妈妈发个信息。”

我那五十六岁的母亲,正试图摆脱旧的躯壳,焕发新生的光彩。起初她只是像一只寄居蟹般试探性地走出巢穴,而今,她的热情明显高涨了起来。多年以来,母亲从未独自离家外出,她心满意足地待在这个有三间半卧室的房子里,兢兢业业地操持家务。

但自从我出事以后,母亲被迫在伦敦待了好几个星期,有机会远离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这次体验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好奇心,让她渴望探索斯托特福德以外的世界。再加上特丽娜大学里的“性别震动”社团分发了一些女性主义的相关资料,特丽娜将它们拿回家后,母亲便开始翻看起来。

她像是经历了某种“觉醒”,一口气啃完了《第二性》和《怕飞》,接着又读了《女太监》。看完《女人的房间》之后,母亲大为震惊,发现书中所写似乎就是自己的生活,于是宣布罢工。她整整三天没做一顿饭,直到发现外祖父藏起的四袋坏掉的甜甜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