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归属

当我抵达“开启新生活”小组活动现场的时候,杰克正在门口等我。浓密的乌云忽然之间便释放了一场倾盆大雨,淹没了大大小小的沟槽。在跑过停车场的十秒钟之内,我便被淋成了落汤鸡。

“你不进来吗,外面很脏……”

他向前迈了一步,张开瘦长的双臂,迅速又有些别扭地抱了抱刚进门的我。

“哦!”我举起双手,不想把他也弄得湿透。

他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唐娜给我们讲了你做的事。我只想——你知道——说声谢谢。”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睛下方带着浓重的阴影。我突然意识到过去这几天他都经历了什么,要是山姆也死了,他一定会和失去母亲一样心痛。“他很坚强。”我说。

“他简直就是钢铁侠。”他说。我们有些尴尬地哈哈大笑。当我们这些英国人遇到情绪上的强烈波动,就会出现这种反应。

小组聚会开始了。杰克一反常态地滔滔不绝,说起女朋友不明白他的痛苦。“她不明白为什么我有时候早上只想躺在床上,蒙住头,也不明白我爱的人出事时我为什么会那么恐慌。说真的,她还从来没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从来没有。就连她养的宠物兔子都还活着,快九岁了。”

“我觉得别人总会对你的痛苦感到厌倦,”娜塔莎说,“他们可能默默给你一段时间,比如六个月,到时候你要是还没有‘好起来’的话,他们就有点烦你了,像是你故意放纵自己不快乐似的。”

“对。”围坐的组员纷纷表示赞同。

“有时我觉得,假如依旧要求大家穿上寡妇的黑丧服,恐怕日子还要好过些。”达芙妮说,“这样的话便一目了然,大家知道你还处于悲伤之中。”

“或者贴上那种学习卡,一年以后才换新的颜色,比如从黑色换成深紫色。”林恩说。

“等过段时间你真的变得开心起来了,再换成黄色。”娜塔莎咧嘴一笑。

“哦,不行,黄色完全不衬我的肤色,”达芙妮略带警惕地笑了,“我必须得保持那么一点儿颓废。”

在这间阴冷潮湿的教堂大厅里,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大家都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跨过一道道或高或低的情感障碍。弗雷德刚刚加入了一个保龄球联队,这样周二便又多了一个出去的理由,不用聊他过世的妻子,让他很满意。苏尼尔同意母亲为他介绍一个从埃尔瑟姆来的远房表妹。“我真的不喜欢相亲,但说真的,别的方法对我也不管用。我一直对自己说,她是我妈妈,给我介绍的人不会差。”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达芙妮说,“关于艾伦的事情,妈妈总是比我先看出个所以然来。她的判断力很不错。”

我如旁观者般看着他们,因他们的笑话而哈哈大笑,因他们那些出言不逊或泪流满面的故事而难过。但坐在塑料椅子上,喝着速溶咖啡的我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应该已经到达了彼岸。我应该已经跨过了那座桥。他们的痛苦挣扎,已不再属于我。

这并不意味着心中失去威尔的悲痛就这样烟消云散,也不意味着我不再爱他,不再思念他。而是说,我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终于稳稳地落到当下,回到现实之中。如今他们是我了解并信任的一群人,与他们坐在一起,内心越来越充实的满足感告诉我:我想去别的地方,回医院的病床边,回到那个大块头男人身边。我满怀感恩地确定,这个男人会不时看看墙上的挂钟,盼着我什么时候再次出现。

“今晚你不想说什么吗,露易莎?”

马克看着我,挑着一条眉毛。

我摇摇头。“我不用说了。”

他微笑了一下,也许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端倪。“那好。”

“嗯。事实上,我觉得我不用再来了。我……好了。”

“我就知道你有哪里不一样了。”娜塔莎说。她斜身打量着我,带着怀疑和好奇。

“肯定是约会约的,”弗雷德说,“那个绝对是灵丹妙药。要是我也能那样,肯定会更快忘掉吉莉的。”

娜塔莎和威廉姆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自己能继续过来,直到这一期结束,”我对马克说,“就是说……我已经把大家看做朋友了。我可能已经不需要什么疗愈,但还是想继续过来。为了确定自己没事,还有,能多见见你们。”

杰克露出微笑。

“我们应该去跳舞。”娜塔莎说。

“你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来,”马克说,“这就是我们这个活动的意义。”

这就是我的朋友们。鱼龙混杂。但朋友不就是这样的吗。

小贝壳脆面、松子、罗勒、自家种的西红柿、橄榄、金枪鱼和巴马臣奶酪。莉莉在电话中向我传授着沙拉菜谱,卡米拉则在一旁不时悉心指导着。

“很好的病号饭。”卡米拉的声音从厨房里远远传来,“如果他一直躺着,吃这个最容易消化了。”

“要是我,估计只会给他带外卖吧。”莉莉嘟囔着,“这可怜的男人受了那么多的苦,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还是喜欢他躺着吧。”

那天晚上,走在医院的走廊里,我心中有种暗暗的骄傲。随身携带的小巧的“特百惠”饭盒里,装着我前一晚亲手做的沙拉,此刻把它拿在胸前,就像别着一枚荣誉勋章。我甚至有点期待被人拦住询问里面装的是什么。是啊,我男朋友在养病,我每天都给他带饭,给他做些他可能会喜欢吃的家常菜。你知道吗,这些西红柿是我自己种的哦。

山姆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内伤也基本痊愈了。他总想起床,因自己被困在病床上而气恼。他还是挂念自己养的那些动物,就算唐娜、杰克和我已经建立起了一个相当不错的轮班制度,轮流去照顾它们。

医生们经过会诊,估计山姆只需两到三周便可以出院了,只要他能够乖乖地遵照医嘱。考虑到受伤的严重程度,这已经够幸运了。我曾听到医生们不止一次地小声说着:“假如再偏一厘米,那可就……”那时,我的大脑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唱起“啦啦啦啦啦”,来屏蔽这些对话。

我来到他病房所在的走廊,轻车熟路地按键开门,拿抗菌消毒泡沫洗了手,用屁股顶开病房的门。

“晚上好,”戴眼镜的护士说,“你今天来晚了!”

“我有个会必须参加。”

“山姆的母亲刚刚离开,为他带来了美味无比的家常牛排和麦芽派。那香味呀,整个病房区都闻得到。我们还在流口水呢。”

“哦,”我忙放下手中的饭盒,“那很不错。”

“看他吃得那么香,我们也很开心。医生大概半小时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