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醒来

医院里的时间很奇怪,像是有弹性般,被谁拉伸了。以前送威尔去检查的时候,我从未觉察到时间的存在。等待他的过程中我会翻翻杂志,用手机发发信息,或溜到楼下广场买杯贵得吓人的超浓“医院特供”咖啡,顺便担心一下停车费的问题。尽管偶尔我也会抱怨检查时间太久,但那只是无心的玩笑。

此刻,我坐在一张塑料椅上,思维一片麻木,只是呆呆盯着面前的一堵墙,不知道已经守了多久。我无法思考。我没有感觉。我只是此地一具还在呼吸的躯壳罢了:我,塑料椅,被鲜血浸透的网球鞋,以及咯吱作响的油毡地毯。

头顶的条形照明灯那么刺眼,照亮了匆忙往来的护士,她们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进医院以后,有个好心的护士给我指了去卫生间的路。我洗了手。但山姆的血迹还残留在指甲缝隙里,逐渐发暗的颜色让我脑中不断闪回着刚刚过去的惊魂一刻。山姆身体的一部分,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山姆身体的一部分,留在了它们不该出现的地方。

只要闭上双眼,我便会听到那些惊心的声响:子弹打在救护车顶尖锐的重击声,令人恐惧的枪声回响,以及警笛不知停歇的惨淡长鸣。我看见了他的脸,那短暂的一瞬我们对视着。在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没有警惕,没有感情,似乎只有淡淡的困惑,困惑自己竟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眼前总会突然闪现他的伤口。它们一点也不像电影里遭枪击后那种整齐的小圆洞;它们是活生生的,不停跳动着,鲜血从中不断涌出;它们仿佛充满恶意的魔鬼,要抽干他身体里的血。

我坐在塑料椅上,一动不动,因为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动。走廊尽头的某个地方就是手术室。他此刻就躺在里面。可能活着,也可能死了。他有可能正被推往某个病房,同事们都松了口气,击掌相庆;也有可能某人正在拉扯那块绿色的布,盖住他的……

我把头埋进双手,逼迫自己专注于呼吸本身:呼气——吸气,呼气——吸气。我的身体泛着一股陌生的味道,来自鲜血,来自防腐剂,也来自恐惧消散后、残存心底的酸涩。偶尔,我隐约感觉双手颤抖,是因为低血糖还是因为极度疲劳?我却没有半点吃东西的欲望,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不知什么时候,特丽娜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你在哪儿?我们要去吃比萨。他们在聊。我需要你过来,跟我站在同一个立场。

我没有回复她,因为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又在说她的腿毛了。求你快来。一会儿搞不好会很难堪。她拿面团打人可是惊人地准。

我闭上双眼,努力回想过去的时光。一个星期前,山姆还与我并肩躺在草地上,阳光抚摸着我的脸。他伸直了的双腿比我的长出许多,他温暖的衬衫散发令人安心的味道,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他不时转过脸偷吻我一下,满怀狡黠的满足。他走路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但重心依旧稳固。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可靠的男人——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击垮他。

振动声再度响起,我从兜里掏出手机。妹妹又发来一条信息。你在哪儿?妈妈有点担心。我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四十八分。真不敢相信,清晨还早早起床送莉莉去车站的我,此刻,竟会是这番模样。我靠在椅背上,稍作思量,回了短信。我在市立医院。出了意外。我没事。我会回来的,只要等……

只要等……

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犹豫着。我眨了眨眼,然后,按了发送键。

接着我闭上眼,开始祈祷。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惊醒了。母亲正从走廊那头快步走来。她穿着漂亮的外套,朝我张开双臂。

“到底是怎么回事?”特丽娜紧随其后,还拉着托马斯。那孩子穿着睡衣,上身胡乱套了件厚夹克。“妈妈坚持和爸爸一起来,我也不想自己守在家里。”

托马斯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懒懒地打了个招呼。

“我们完全不知道你怎么了!”母亲坐在我旁边,端详着我的脸,“你干吗不说清楚?”

“到底怎么了?”

“山姆被枪击了。”

“枪击?是你那位急救员?”

“枪击?”特丽娜说。

然后,母亲看到了我的牛仔裤。她盯着那些红色的血渍,一脸的难以置信,默默转头看着父亲。

“我当时和他在一起。”

母亲伸手捂住嘴。“你没事吧?”在得到无声的肯定答复后,她又问,“那……他呢,他没事吧?”

他们四个人站在我面前,满脸的震惊与关切。我突然感到完全放松下来,只因为他们在这里。“我不知道。”我说。父亲向前一步,伸手抱住我。我终于放声大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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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我的家人和我,就这样一直坐在塑料椅子上等着,时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很久。

托马斯伏在特丽娜腿上睡着了,日光灯下他的脸显得异常苍白,脖子和下巴之间那柔软的部位还夹着睡觉时必须要抱的破旧玩具猫。父母分坐我的两侧,两人不时拉拉我的手,或者凑近我的脸,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的。我靠在父亲身上,任眼泪无声地流淌。母亲用随身携带的干净手帕帮我擦着泪水,偶尔起身到医院外为我们买些热饮。

“如果在一年前,她一个人肯定做不到。”母亲第一次起身消失的时候,父亲说。我听不出他的语气是欣赏还是不满。

我们聊了会儿天,但没什么好说的。我脑中一直回荡着一句话,像重复咒语般——请让他没事。请让他没事。请让他没事。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大难临头”:一切的遮遮掩掩变得苍白无力、毫无意义,再也不必一遍遍去问“我是否应该”或者“但如果”。我只想要山姆。这种清晰笃定的感觉几乎要让我窒息。我想让他张开双臂拥抱我,听他说话,看他坐在救护车的驾驶舱里;我想让他用自家花园里种的蔬菜,为我做一盘沙拉;我想在他熟睡的时候,感受他光滑温暖的胸膛在我手臂之下平静地起伏。这些感觉我为什么都没告诉他?我怎么会浪费那么多时间去担忧那些根本无关紧要之事?

接着,母亲从那头的门里走了进来,手中的硬纸板杯托上放着四杯热茶。而手术室的门同时打开了,唐娜走了出来,制服上仍然沾满鲜血。她伸手捋捋头发。我站起来。她走到我们面前,放慢了脚步。她表情严肃,眼睛里布满血丝,已是精疲力竭。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了。唐娜直视着我的眼睛,“太坚强了,他那个人。”

我终于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她拍拍我的胳膊。“你做得很好,露露,”她颤抖着长叹一声,“今晚你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