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0页)

在阿坚坐着钓鱼的地方,光秃秃的树根附近,有一个静悄悄的漩涡,只露着被湍急的河流深深吸进去的无底的缺口。阿坚缩在蓑衣里,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旋转的水流,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愿意想。

那时已经没有魔玫瑰了,他满腹心事无所寄托,只能漫无目的地神游。每天,他都在溪边木然地坐上几个钟头,让溪水带着他的痛苦一起流向远方。

那年的秋天是那么令人懊恼,雨季拖得漫长,粮食供应不足,士兵们的配给被大幅削减。饥饿的折磨,痢疾的蔓延,让士兵们纷纷得了贫血症。他们的脸色像青苔一般难看,衣服也都穿破了,有的露出身上的脓疮,这些令他们看起来毫无侦察兵的神采,反而像麻风病人一般。这种令人崩溃的境地,让士兵们充满了厌世的情绪,感觉生不如死。有时候,阿坚强打起精神,逼着自己去思考。他努力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可是无论他怎么极力去抓住回忆,似乎都是徒劳。他从童年到参军之后的全部生活,好像已然与此时决裂,留给他的只是大段的空白。

阿坚刚入伍的时候被人取过一个“愁神”的绰号,而此刻他那愁容满面的样子,用“愁神”二字形容才更恰当。“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身处雨季里的招魂林,他打不起精神来,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一切,他都很冷漠。他仿佛在暗暗地跟自己永别,在等待死亡来临,即使他明白死是一件最平常的事情,毫无意义。他用一种伤感而又不屑的姿态在迎接死亡,上个星期与山那边的敌军探子短兵相接时,阿坚实际上已经差点与死神见面,可命运的安排往往出人意料。

当时双方军队迅速散开阵势,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树丛后面的掩蔽处,然后朝对方胡乱开火。只有阿坚一个人从容地继续往前走,敌军不断从他头顶的树后射击,他却迎面而上,一副轻蔑而又威风的样子。树丛后有一名伪军士兵不断扫射,子弹在阿坚耳边呼呼而过。敌人AK步枪里的30颗子弹一下子打光了,可居然没有一颗射中阿坚。他既不反击,也不开枪,即使是在距离那个敌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他也依然不开火。似乎他想给那个敌人幸存的机会,让对方有充足的时间装填子弹,甚至是有充足的时间瞄准射击。可正是阿坚这极度厌世的态度,使那敌人惊慌失措,手颤抖起来,最后连枪都掉到地上了。

“废物!”阿坚愤愤地啐了他一口,用AK步枪瞄准射击,那家伙一下子从树丛后弹了出来,倒在地上。

“妈呀,啊,啊……”那垂死的家伙失声叫了起来。

阿坚打了一个激灵,继续向前冲,完全不顾子弹像雨点般从树丛里飞射过来,他咬紧牙关,站着朝那个血流如注、痛不欲生的家伙狠狠地开了几枪,结束了他的性命。鲜血喷得他的裤子上到处都是。他继续往前走,在草地上留下了血红的足迹。接着,他慢慢向那几个躲在丛林里的探子开枪射击,结果夹在腋下的机关枪不小心走火,划破了上衣。可他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也没有露出凶恶的样子,只是隐隐地感到疲劳。

没料到这天中午,有人把阿坚叫到团里的干部人事处,告诉他,已将他列入长期学习的名册里,预备派他去北方的陆军军官学校学习,现在只等师长那里的命令下来。

“这场战争还要打下去,没有人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干部人事处处长声音有些沙哑,面带愁苦,“就像是在歉收的年份,即使挨饿也要保证留下一些好谷子待来年耕种,我们要保住种子军官,否则就会被统统消灭了……等你们集训完回来,我们现有的这些指挥官很可能就一个都不剩了。我们团乃至整个战争就靠你们了。”

阿坚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事要是搁在几年前,他可能会得意忘形,为这份幸运雀跃不已。但是现在,他觉得受够了。他一点都不想去集训,一点都不想成为这无休止的战争里的什么种子军官。他只求安稳,只想静静地等待死亡,跟战场上的虫子和蚂蚁一样安静地死去。只有跟那些来自农村的普通士兵一起生活,只有跟他们在一起他才愿意战死沙场。因为他们身上有一种凌然不可侵犯的战斗力,他们有着朴素的人生观,他们为人温和,而又充满情义。而且,很显然,这些友善单纯的战士,也同样准备承受灾难性的结局,虽然他们从来都不主张打仗……

有人从后面走了上来,但是阿坚没有回头看。那个人走到阿坚身旁,悄悄地坐了下来。溪流对岸竹林的长影倒映在水中,黄昏就要来临了,短暂的雨季白昼很快要结束了。

“钓鱼啊?”那人开腔了。

“嗯。”阿坚淡淡地应了一声,顺着来人的声音望过去。原来是阿乾,他是甲二班的班长,人长得瘦小,家乡在咕咚桥,人称咕咚桥乾。

“你用的什么鱼饵?”

“蚯蚓和唾沫。”阿坚有气无力地回答他,接着又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不是说你在发烧吗,干吗出来淋雨?”

“一条都还没钓到吗?”

“哦,钓翁之意不在鱼,消磨时光罢了。”阿坚喃喃自语。真是见鬼,他心想。阿乾显然是准备来跟自己谈心的。他厌倦了听人袒露那些骇人听闻的心思,因为最近的日子实在是痛苦不堪。要是全团的人都来找他倾诉,他肯定是要一头撞进瀑布里去的。

“北方也在下大雨。”阿乾继续跟他聊着,声音里充满悲伤,“收音机里说的,说雨从来没有这么大过。我老家又被洪水淹没了。”

阿坚嘟噜了一声。雨下得更大了,气温越来越低,天色也几乎完全暗下来。

“听说你很快要到北方去了,是吗?”阿乾问。

“嗯。”阿坚答道,依然拉着脸,“那又如何?”

“没什么。问问罢了。祝贺你啊!”

“祝贺什么啊?”阿坚勉为其难地笑了一下,迸出这么一句。

“不,阿坚,不要以为我是在忌妒你,我是真心祝贺你。你不喜欢我,但是,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心吗?在我们兄弟里,不管是谁,能活下去,能去北方,都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啊。你只管去,去了再说,管他呢,免得死在即将来临的旱季里。老天给你的,你就接着,你承受得已经太多了。何况你出身书香门第,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况,说实在的,谁都不想死,不是吗?”

“人人都会死,这才是真的。不要逃避,也不要把责任转移到别人身上。我其实哪里都不想去,你不必祝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