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鸭跖草

驹代接完跟包打来的电话欲回酒席房间时,被账房的女掌柜叫住:“阿驹,等一下。”

于是,驹代娇声地应着,抢先一声问道:

“女掌柜的,这边算完事了吧?”

“啊,你去问问客人吧。”女掌柜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一边抽着烟,一边以蛮有把握的语气说,“他们还从未在这里过夜呢……”

驹代一下子被呛住了。虽然吉冈以前跟自己有过来往,可是如今,两人间已不该有情不情愿的问题。对方是吉冈的话当绝无问题,但分别多年,被点到的当夜立刻委身于人,是否会像当年当雏妓那阵一样被酒楼的人小看,驹代对此颇为顾忌。其实,驹代尚未想过吉冈到底有无这方面的意思,怎么说也是阔别多年在戏院偶遇后归途中的事,若吉冈真有那种意思才叫自己,我又不是刚入行的女人,何需酒馆的女掌柜传话,直接使个眼色暗示一下自己,那会给我挣得多大的面子……如此想来,驹代不由得心头火起。

“那么,掌柜的,还麻烦您记下时间结账。”

丢下这句话,驹代径直回到二楼的客房,电灯照亮了杯盘狼藉的紫檀木餐桌,却不见了吉冈和江田两人的踪影。驹代也想到他们可能去上厕所了,不过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变得自暴自弃起来,心想由他们去吧,就此在灯下坐了下来。然后,习惯地从腰带间取出化妆小镜子,抚弄着鬓发,用纸巾擦拭面颊。她茫然地看着镜子,不知不觉地沉浸到一种忧愁之中,这种忧思愁绪平时经常萦绕在驹代的内心深处。

这并非男女艳闻方面的烦恼,当然深挖下去,或许正是那种忧愁的根源,但是驹代本人还是坚信,自己的艰辛绝不是那种轻浮的东西。令驹代忧心的是自己的归宿。自己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往后势必一年年变得人老珠黄,使驹代感到莫名的不安和焦虑。她十四岁时接受调教,十六岁时以雏妓身份陪客,十九岁的年末被人赎身从良,二十二岁被老公带回其故乡秋田,第三个年头又与他死别。在此之前,驹代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于连自己的未来也不曾好好想过。丈夫死后,如果她想留在秋田婆家生活也并非不可,但是那么做的话,自己必须横下这条心,要比尼姑还要谨慎地过日子才行。怎么说乡下的财主一家子和自己总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种地方终其一生,对城市长大的女人来说,实在是难以忍受的。与其那样苟活,还不如死掉算了。如此思前想后的结果是不顾一切地逃回东京。虽说回到了城里,但一到上野车站,驹代就为自己的安身之处犯愁。与自己的娘家已多年不通音讯,所以除了当年收留她的新桥艺妓馆之外,偌大的东京大都会中居然没有一家可寻求帮助的地方。驹代此刻才生来首次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孤身女人是多么可悲可怜,而且,今后自己的一生,无论是死是活、何去何从都必须靠自己来决断了。若是投靠以前作为养女被收留的那家艺妓馆,当然暂时不必为住处担心,而且今后的事也会得到他们的关照。驹代这么思考着,同时又莫名其妙地滋生出女人的意气:七年前那么体面风光地被赎离的人,如今走投无路地又回到这家艺妓馆来,让人见了是多么难受啊!就是死了,也不能再回那儿……已经坐上了开往新桥的电车,却仍在冥思苦想。突然,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喊的还是她从前的艺名“驹三”。驹代吃惊地循声望去,源头是秋田的老公当年常去光顾的酒楼里名叫阿龙的女招待。阿龙告诉驹代,她这几年的辛劳没有白费,去年年末总算在南地开了一家新店,在阿龙的竭力劝说下,驹代幸运地在阿龙家安顿下来,不久,又因故搬到现在这家名叫尾花的艺妓馆——由老妓十吉经营。

突然间耳边传来年轻艺妓的话声,“哟,讨厌——你呀——别动手动脚的。”同时,又传来两三个客人沙哑的哄笑声,“哈哈哈哈!”驹代惊异地环视周围的动静。

“哎呀,你怎么又这样——好色鬼——真是的——”

随着客人们再次发出的笑声,那女子也孩子气地笑了。笑声是从正对面的隔壁酒楼的二楼传过来的,两家酒楼间夹着一个三坪大小的小庭院。

驹代忽然无缘无故地对当艺妓感到厌恶,身为艺妓,只能无可奈何地任人玩弄……随后又想到自己这样的人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受到许多佣仆的敬重,由此,她真想哭上一场……

这时从走廊里急急忙忙地跑来一个女招待,“呀,驹代,你在这儿!”她一边收拾客房里的杯盘碗筷,一边说,“他们在那儿,在那栋房子的客房里。”

“是么。”驹代应道,一下子觉得心跳剧烈、面红耳赤起来,然而,当她静静地起身,提起和服下摆欲走下二楼时,心情已经为之一变了。先前那种郁闷的心境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已干上这一行,就不能拖拉犹疑,得尽早抓住客户建立关系图谋发展。驹代一心想着生意,沿着曲曲弯弯的走廊,打开尽头处的杉木门,是一间漆黑的酒楼厨房,边上有一间三铺席大小带套间的房间,两间房之间的纸槅门敞开着,一幅对折屏风挡住了里屋的视线,竹箔的天花板上被随意开了个洞,一盏电灯垂吊着,屏风上方只见灯光照射下缕缕升腾而起的纸烟雾。

驹代觉得时光骤然倒转,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七年前当雏妓的时候。自从重又干上这一营生转眼已近半年,她总在不露声色地抬高身价,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在各家酒楼无论客人怎么忽悠,她总能巧妙地摆脱纠缠,所以,在今夜之前,其实驹代还不曾陪客过夜。

驹代想在屏风相隔的外间朝里间打声招呼:“是您啊!”但又觉得晚了不合适,若一声不吭地径直闯进去又太唐突尴尬,还在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时,碰巧吉冈发觉有人来到屏风外的邻间,问道:“喂,是阿蝶吗?”

趁着吉冈招呼女招待的时机,驹代应道:“您有何吩咐?”说道,在靠近屏风处坐了下来。

吉冈已经换上了浴衣,盘腿坐在被褥上,嘴上叼着烟卷。他回头咧嘴一笑,“哦,是你。”

驹代再次气急心跳、脸颊燥热起来,默默地坐到枕边,自然地低着头。

“怎么样?好久不见了。”吉冈轻轻地把手搭在驹代的肩上。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驹代伸手去掏和服袖中的烟荷包,“我总觉得有点别扭,分开那么久,有点怪怪的感觉。”

吉冈久久地注视着女人的颈项和侧脸,柔声柔气地说:“驹代,今晚你能好好陪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