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迎魂火

整夜游人如织的银座盂兰盆花会已在昨天落幕,在艺妓馆林立的大小胡同里,不断传来来回走动的小贩的叫卖声,他们要在今天黄昏之前卖掉手上的货物。就在这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大街的报社里传来报童叫卖“号外号外”的吆喝声以及奔跑时发出的铃铛声。在一阵阵打火石敲击的送行声中,去各家赶赴饭局宴会的艺妓乘坐的人力车在疾驶,嘈杂喧闹的都会夏夜的上空,一轮新月随同晶亮的明星闪烁着清澈皎洁的光辉。

“哗啦”一声打开尾花艺妓馆格子门走出来的老人说:“什么呀,又是号外!莫不又是飞机掉下来了?”

他漫无目标地抬头望着天空,身后响起了可爱的雏妓声音:“老爷,该烧迎魂火了吧?”

“是啊!”老人的双手背在身后,继续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地说,“明明是盂兰盆时节,可今年怎么是个月牙儿呀。”

“老爷,盂兰盆节时出月牙儿会怎么呢?”正吹橡胶酸浆果口哨的雏妓花子对老人的自语觉得不可思议。

“佛龛下有买来的麻秆,去给我拿来,好孩子。”

“老爷,我来给您点火烧吧。”

“快去拿来。当心别撞坏沙锅盆。”

“放心吧。”雏妓花子为自己可放开来玩火而兴高采烈,手忙脚乱地捧来烧迎魂火的火盆放在路旁。

“老爷,放好了,我点火啦!”

“嗨,不要一下子点燃……那样危险,好,开始点吧。”

正说着,从大马路上刮来一阵夜风,迎魂火呼呼地燃烧起来,将厚厚抹着化妆白粉的阿花的侧脸映得通红。老人蹲下,双手合十:“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老爷,千代吉姐那儿也……您瞧,对面也有很多人在烧火呢,真好看。”

家家户户都在点燃迎魂火,四下里弥漫起腾腾烟雾,展现出一派与装有电话、电灯的新时代城镇不甚和谐的悄然沉寂的风貌。尾花艺妓馆的老人蹲在地上无休止地念经,许久,他才用双手揉搓着腰部站起身来。要说年纪,他肯定早在几年前就过了花甲之年,身上穿的洗得退了色的陈旧和服单衣上扎了一条用女人腰带改制的黑缎子腰带,腰部还不显弯曲,但是,他的手脚却明显地露出老态,简直是瘦骨嶙峋,让人觉得心痛。头完全秃了,两颊深陷,唯有雪白的眉毛像毛笔穗那样长长地垂着,显出福相。人虽然已经衰老,但目光炯炯有神,嘴角严肃威猛,鼻梁端正优雅,其相貌叫人怎么也难以认定他会是艺妓馆的老板。

“哎,老爷,根岸的那位先生来了!”

“谁呀?在哪儿……”老人停下朝燃剩的迎魂火上泼水的手,“对了,还是孩子的眼尖哪!”

“嗨,近来可好哇?”

这位被雏妓花子称作根岸先生的人是报刊小说家仓山南巢,他隔着两三户人家一看到老人,就手持麦秸草帽,大步跨过路上的水洼迎面走来。他四十左右的年纪,白色的萨摩棉布衫上披着一件无花纹薄绢短外褂,脚上穿着白袜子和一双竹皮草屐。这打扮既不像公司职员,也不像商人,又不让人觉得他是位艺人。多年来,他不停地为东京都内的各家报纸撰写连载小说,同时也不时写些狂言剧、净瑠璃剧,还搞些演艺评论,因而在社会上也颇为知名。

“先生,来,请进!”老人打开格子门,可小说家还在原地伫立,眺望着迎魂火燃烧得烟雾缭绕的胡同:“而今只有春分、秋分和盂兰盆节还保留着从前的习惯啊。哎,府上那位阿庄……已过去几年了?”

“是庄八吗?第六年了。”

“六年?真快呀。这么说,明年该是七周年忌了?”

“可不是嘛!人生路上无老少,再没有比人寿更难捉摸的了。”

“今年各处都在搞追福演出。怎么样?明年的阿庄七周年忌辰……还没有人给您提起过吗?”

“不是没有,其实前年三周年忌辰的时候有人提到过,不过我觉得我那小子还不够份儿,就没把它当回事。”

“怎么会不够份儿呢?不管怎么说,总还是位令人惋惜的艺人啊。”

“要是能多活上四五年,或许会有些出息的,毕竟还年轻啊。要是二十三四岁不死的话,天分再好,也还处在必须好好练功习艺的阶段。觉得惋惜,无非是自家人的心意,也是老主顾们的偏爱。凭借这些提出什么三周忌啦、七周忌的,仿佛是对一代名人似的搞祈福公演,对那小子来说,真是太幸运啦!”

“按您老的脾气,这么想是有道理的。不过,要是以前那些老主顾们自然地提起此事,而不是您硬去求人,给人家添麻烦,依我看,还不如随了人家的便,您以为如何?”

“还是您说得对。不论好坏,凡事随捧场者的心思办才对,老人还是甭多嘴的好。”

老人请小说家进了里屋那间四席半的房间,在狭窄拥挤的尾花艺妓馆里那是最好的房间,是老人和那位形同老婆的老妓十吉多年来坐卧起居的房间,还设有佛龛。隔着仅有两坪大却点着石灯笼的中庭院,透过窗户外侧窄走廊上的苇帘,远远地可以看到艺妓们进出门口的那间六铺席的房间和凸向马路的花棂窗户及格子门,清凉的晚风不停地从隔壁二楼的夹弄中吹过,摇响屋檐上的铃铛。

“家里总是这样凌乱,请脱掉外套吧……”

“不用,就这样行,这风挺舒适的。”就在小说家仓山先生啪啦啪啦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环视四周时,艺妓驹代端着点心盘和烟灰缸走了进来。驹代不仅在这儿见过仓山先生两三次,而且还在宴会和酒席上陪过酒,也在戏院及演艺会等场合不时见到过,所以亲昵地招呼:“先生,欢迎您。”

“哎,上次的演艺会相当不错吧。似乎还有值得请客的好事儿。”

“哟,太让人高兴了。我这样的人有值得请客的好事,那就一定要请的。”

“让我直说吗?当着老板的面说也无妨的话,那我就说喽。哈哈哈哈。”

“有什么想说的您就请便吧。我不会有什么把柄在您手里的,嗬嗬嗬嗬。”驹代站起身来,灿烂地笑着。这时雏妓花子从外侧跑来,嗓门尖细地嚷道:“驹代姐——客房请。”

“来啦。”驹代应声,“先生,您慢坐呀……”随后静静地起身离去。

仓山嘭地敲击一下烟灰缸,“府上总这么热闹啊,有几个人啦?”

“现在大的三个,小的两个,叽叽喳喳,吵闹得很。”

“在新桥区域您的字号最老了吧?打明治哪一年开张的?”

“是啊。我刚到这一带来混的时候,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正是西南战争(1)打得最激烈那阵。当时,内人十吉她娘还健在,娘儿俩一起打拼挣钱。这世道真是全变了。当时说到新桥,就像如今提到山手地区,而艺妓呢,还当数柳桥的最棒,然后才依次为山谷崛、葭町及下谷的数寄屋町等等。那时候赤坂一带的艺妓,被叫到荞麦面店二楼的席上,只要赏她两吊礼钱便立马委身客人,引得那些好奇者都往那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