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日梦

由于一时间自来水的断水造成骚动不安的干旱的八月底,将近黄昏时分,突然下起倾盆大雨,如注的骤雨演变成彻夜加上半个白天的豪雨。豁然晴朗之时,季节竟一变,秋色突然呈现在纯净的天空和清亮的柳叶上,夜阑人静的大街上传来的木屐声和车铃声也明明白白地透着秋意,胡同的垃圾箱中蟋蟀不停的鸣叫声聒噪不休地刺激着人们的耳膜。

吉冈带着驹代正要去箱根或修善寺时,听说因为这场大雨,铁路方面不光是东海道线,东北线也出现了故障,所以驹代劝吉冈在森崎的三春园暂住下来。在新桥这一带,三春园是颇有势力的木挽町对月酒楼的一个别墅,并非公开营业的旅馆。一开始是对月酒楼的女老板在极尽荣华富贵之余,出于保养怡情的目的建造的,但她原本就是个利欲熏心之辈,放着如此宽敞豪华的别墅空置不用,实在过于可惜,于是把木挽町的酒楼交给养女和有经验的女招待去打点,自己把别墅当作分店,请那些老主顾中可靠的客人和经常往来的艺妓介绍一些相好的熟客来住。这里与一般旅馆不同,没有其他同宿的房客,如同住在出租别墅中一样,客人自然会觉得心情舒畅,赏钱也会多给些。而艺妓呢,能给在新桥赫赫有名的对月酒楼多领去一个客人,也会油然觉得自己的脸上平添一份光彩,甚至还有的艺妓会自掏腰包买了土特产带回东京,特地跑去木挽町酒楼的账房得意非凡地报告:“昨晚在森崎承蒙关照,真是太感谢了。”驹代向吉冈推荐三春园,恐怕也是出于这方面的算计。

侍女撤去早餐的餐盘用具时,已过了十点。初秋的天空天高云淡,徐徐吹过的阵风不时唰地刮落檐廊边胡枝子叶子上的露水,但虫子似乎并未因此受到惊扰,依旧如昨夜一样轻声地叫个不停。

驹代的棉巾贴身浴衣上扎着一根细腰带,摇晃着一头松散的圆发髻,嘴上叼着一根敷岛牌香烟,趴在铺席上看女侍送来的《都新闻报》,一个没完全打出的呵欠被噎了回去。一会儿,驹代抬起头,忽然极其做作地嚷道:“太棒了,好幽静啊!”

吉冈也衔着烟卷,打先前起他就聚精会神地对女人睡醒后凌乱的头发和衣衫的模样看得入神,驹代一说,他就抬起枕在胳膊上的头说:“所以嘛,我劝你这艺妓就别干了,我可不会出坏主意。”

驹代没有吱声,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驹代,你究竟为什么不想洗手不干?是不相信我吗?”

“哪是不相信您呀,不过……”

“你看,还是不相信我。”

“这事不好办哪!您有力次姐跟着,还有滨町村咲的老板娘吧,所以像我这样的人兴许只能一时凑合,肯定是好景不长的。”

“力次那边我已经和她一刀两断了,昨天夜里谈了那么久,怎么又要重提呢?滨町那边原本也并非是非帮她不可的。要是你这样不放心,那就算了!”

“您真会着急上火呀,一说就……”驹代见男人说话斩钉截铁,马上用娇滴滴的鼻音说。她衣衫不整地投入男人的怀抱,把脸贴在他的胸脯上,恰似婴儿爬向母亲的乳房。

女人凉凉的刘海和暖暖的脸颊令吉冈睡衣敞开的胸部感到一阵痒痒,在盘腿而坐的膝盖上,女人的热乎乎的暖意随着她的体重渐渐地渗入吉冈的体内。这种强烈的感受很快使吉冈沉浸在半醒半睡的快感中,他使劲睁开昨夜因睡眠不足而显得沉甸甸的眼睑,再次如痴如醉地凝视着膝盖上驹代那迷乱的身姿。然而,一想到这个女人的感情和生涯连同她的肉体不能彻底属于自己掌控,便愈发觉得难以承受。吉冈自己对此也感到不可思议。从前外出留洋时那么满不在乎地抛弃的这个女人,如今竟使自己如此痴迷实在是出人意料。今年夏天在帝国剧场的偶遇,当晚又把她叫到筑地的滨崎酒楼,当时也不过是出于重温学生时代的兴趣而已,真可谓是一时兴起所致。可是一来二去中也不知什么缘故,居然产生了要将驹代彻底据为己有的念头。

太不可思议了。自己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打算……吉冈每每看到驹代的容颜,就会对自己不能自由地掌控自己的意愿感到奇妙。迄今为止,吉冈可没少放荡冶游过,可从未有过这种奇妙的心境。从学生时代起,吉冈就被大家说成是个相当循规蹈矩却又薄情乏味、经常板着面孔对人爱理不理的男人,不论去吃荞麦面还是上牛肉店,他既讨厌朋友请客,也不愿请朋友客,各付各的账,锱铢必较。这种风格也表现在刚刚涉足的狎妓上,也是分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含糊。吉冈认为,与其贸然压抑自己的性欲,又忍不住向寄宿公寓的女佣一类的一般女人伸手而蒙受耻辱,还不如花一笔钱包养一个女人来得可靠。放心地买下一个靠得住的女人,若能借此解除性欲的压迫,赢得精神上的爽快,每个学期的考试均能名列前茅,岂不实利和快活一举两得?在他这位所谓的现代青年的身上,如今早已看不到曾经支配过前一时代那辈人心灵的儒教的感化,所以为了实现最终胜利的目标,既没有考虑手段的必要也没有那份余地,这不是其个人的过错,乃时势之使然。每月去冶游几次,大约要多少花销,吉冈都一丝不苟地做好预算,没超出的话,便将剩余钱财毫不吝惜地花在女人身上,而一旦出超,那么无论多么亲密的艺妓发来约请书信也一概不予理睬。

进入社会工作以后,吉冈还是依然如故。过去他之所以成为凑家艺妓馆力次的相好,既非情欲也非恋爱,而是出于当今绅士的功名之心。力次早年曾是伊藤春亩公(1)染指过的女人,直到如今还动辄引起艺妓间的议论。打那以后,力次开始平步青云,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派头来,猛然间从茶道到古琴书画是无所不学。吉冈是新近出露头角的青年实业家,早晚得成为某家艺妓的包养主顾,好歹花销总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不如选个可上《都新闻报》桃色新闻版令人瞠目的女人,于是愣头愣脑地追起力次来。没想到凭着他那堂堂的相貌和出手的阔绰,竟使传说中那么自命不凡的力次如此简单地落入手中。可是,力次比吉冈还年长三岁,身穿白领礼服出场时真是名不虚传的正宗艺妓,而平时不化妆的时候,眼角细微皱纹集聚、眼圈发黑、额头宽阔、嘴巴奇大,怎么看也是个心地不善的中年黄脸婆。不知何故,打一开始吉冈就觉得自己自逊一筹,即便成了力次的相好,她也不可能任由自己支配。更奇怪的是,一旦碰上什么事,就觉得她在看不起自己这个小老弟,有时又会希冀她更年轻些,成为一名可供男人为所欲为的妩媚女子。吉冈曾经轻而易举地勾搭上茶馆女招待出身的滨町村咲酒馆的女老板,且至今藕断丝连,究其缘由,无非也是这些原因。然而,自己在这儿偶然与学生时代经常光顾的驹代重逢,总觉得两情相悦、自然交融。因为是多年前的老交情,所以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都不必顾忌,而且成熟女性的姣好容貌让人看到也完全不必有丢自己颜面之虞。所以吉冈想为驹代赎身,娶她为妾,再到镰仓附近去盖上一幢心仪已久的别墅,金屋藏娇,自己周末可去那儿玩玩,同时休养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