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事实上这一次查德并没有遵守他将再来的诺言,但是戈斯特利小姐不久以后却亲自来解释他为什么没有来。他临时因为某种原因必须与这两位女士一同离开,因此一再嘱咐她出来关照他们的朋友。她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当她在斯特瑞塞身边坐下的时候,他觉得她的态度简直好得无可挑剔。他独自在长凳上坐了一会儿,更深切感到因为小彼尔汉姆离去而无人倾吐胸臆毕竟是一件憾事,可是这个后来的谈话者却是个更佳的倾诉对象。她刚刚走到他身边时,他就大声对她说道:“就是那个女孩。”尽管她没有马上直接回答,他还是感觉到这事对她的影响。她默不作声,若有所思,仿佛真实情况暴露在他俩的面前,有如洪水一样地涌来,因此不可能用杯子来量似的。在他同这两位女士见面之后,她便觉得自己应该从一开始就把她们的情况全告诉他,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倘若他细心一点,把她们的名字事先告诉她,那么这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这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说明他独自在那儿猜测了许多,但同时却忘了应该细心一点,把事情做到家,她因此感到颇为有趣。她和这个女孩子的母亲是老同学,是多年未见的朋友,因为这个偶然的机会得以重聚。戈斯特利小姐暗示,她再也不必暗中摸索,因此感到如释重负。她不习惯于暗中摸索,而且他也很可能明白这一点。一般说来,她总是直截了当地去追寻线索,现在她已经把握了线索,因此至少不必再费神去猜想。“她来看我的目的是为了见你,”斯特瑞塞的对话者接着又说,“可是我并不需要知道这个才明白我在哪儿。”

尽管不需要费神猜想,斯特瑞塞此时依然如坠云里雾中。“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她在哪儿?”

她踌躇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如果她来看我,我就不会在家,因为在大吃一惊之后,我已经平静下来。”

斯特瑞塞尽量做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你把你们重逢称为一件令人十分吃惊的事?”

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在她是少有的。“这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一件令人激动的事。不要去咬文嚼字。她的事我不管了。”

可怜的斯特瑞塞脸拉得老长。“她令人受不了……”

“与我记忆中的相比,目前的她更迷人。”

“那么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她不得不考虑一下该如何措辞,“得啦,我这人令人受不了。这事令人受不了。一切都令人受不了。”

他对她注视片刻。“我明白你说话的依据是什么。一切都是可能的。”他俩对视了好一会儿,后来他又说,“是不是因为那个漂亮女孩的缘故?”由于她依然不吭声,斯特瑞塞随后又说,“为什么你不打算见她?”

她随即直截了当地回答:“因为我不愿意多管闲事。”

听她这样说,他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现在要抛弃我了。”

“不,我只是准备不再管她的事。她想要我帮她对付你。我决不会这样做。”

“你只愿意帮我对付她?那么……”因为要喝茶的缘故,原先在屋外的大多数人都进了屋子,花园中几乎只剩下他们两人。园中的阴影还拖得很长,在这个高尚住宅区安家的鸟儿们发出薄暮时分的鸣叫,它们的叫声也来自周围那些古老的修道院和公馆,来自花园中那些高高的大树。我们这两位朋友似乎是在等待全部魔力出现。斯特瑞塞仍然保留着当时的印象:他仿佛觉得某种东西把他俩“钉在那儿”,使他们的感觉更加强烈。然而当天晚上他就扪心自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终于明白,对于一个首次被引入这个“大世界” —— 由大使和公爵夫人们组成的世界的绅士来说,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也并非那样丰富多彩。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对于一个像斯特瑞塞这样的人来说,过去的经历与现在的冒险可能会完全不成比例,这对于他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因此,尽管同戈斯特利小姐坐在一块儿,听她讲有关德·维奥内夫人的事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是这段时光,这番景象,这眼前的一切,最近发生的一切,将来可能发生的事,以及这次谈话本身,凡此等等无一不在心中引起反响,使这次会晤具有更深的历史意味。

追本溯源,这的确是一段历史。二十三年以前,让娜的母亲在日内瓦同玛丽亚·戈斯特利一起读书,而且是很好的朋友。后来虽然见面时间不多,但间或也能相聚。二十三年后的今天她俩都有些岁数了。德·维奥内夫人毕业之后便结了婚,目前她的岁数可能已超过三十八岁。这样她就应该比查德大十岁,尽管斯特瑞塞可能会认为他看起来比她大十岁。一个将做岳母的人的年龄至少应该有这么大。要不是因为某种不可思议和违反常理的原因,使得她的外貌与她扮演的岳母角色完全不相符合,她应该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岳母。在玛丽亚的记忆之中,她扮演任何角色都很迷人。而且坦率地讲,尽管目前她扮演的这个角色显然不太成功,她依然光彩照人。这一次算不上对她的考验(真正的考验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因为德·维奥内先生是个粗鲁的人,她同他已分居多年,这才算是可怕的情况。戈斯特利小姐的印象却是,即使她有意想要表现她的和蔼可亲,至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她和蔼到别人无可挑剔的程度。幸好她丈夫并非这样。他是一个极其令人讨厌的人,这就愈加衬托出她的所有优点。

对于斯特瑞塞来说,许多事情都是历史。德·维奥内夫人是位女伯爵。在戈斯特利小姐毫不留情的揭露之下,他印象中的德·维奥内伯爵是一位颇有名望的绅士,一位外表文雅,然而实际上却十分粗鲁的无赖,看来他是某种莫名其妙的环境的产物。他的同伴如此坦率地描述的那位迷人的姑娘,则是被她的母亲一手包办嫁出去的,这位母亲也是一位颇有特色的人物,心中充满自私的、见不得人的动机;这对夫妇出于种种考虑,根本不想离婚。“Ces gens-là既不会离婚,也不会移居国外或公开放弃自己的国籍,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做是亵渎神圣,是粗鄙低下。”因此他们是一些颇为特别的人。对于斯特瑞塞这种想象力多少还说得上丰富的人来说,这一切真是太不同寻常了。这位在日内瓦一所学校读书的姑娘,是一位不太合群、有趣而且对人十分依恋的少女,那时的她既敏感,脾气又火爆,有时会做出一些鲁莽的事,但总会得到人们的原谅。她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英国人,母亲很年轻就成了寡妇,后来再次嫁给一个外国人。她母亲的婚姻显然没有给她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她母亲家这边的人都家境甚好,但却有着种种怪癖,以至于玛丽亚在回想他们的行为时感到不可理解。不管怎样,玛丽亚认为她母亲私心甚重,天性倾向于冒险,而且还是一个毫无良心的人,一心一意想尽快把女儿这个包袱去掉。在她的印象之中,那位父亲是个颇有名望的法国人,与其母大不相同。她清楚地记得他十分钟爱女儿,还给她留下一笔遗产,然而不幸的是这使她后来成为别人猎取的对象,在学校里她就表现出聪明才智,她读书不多,却聪明透顶。能讲法语、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就像一个小犹太人似的(哦,她实际上并不是),她可以掌握任何一种语言,尽管不能获得奖品奖状。当学校演戏时,她总可以背诵台词,临时扮演某个角色。她的同学鱼龙混杂,来自各地,弄不清楚各自的种族家系,因此往往各自吹嘘自己的家庭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