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俩在德·维奥内夫人的客厅中坐了还不到十分钟,时间就已经快到五点半了。查德看了看表,随后又瞧了瞧女主人,并殷勤快活地说道:“我还有个约会。我知道你不会抱怨我把他留在你这里。你会觉得他挺有趣。至于说他,”他又对斯特瑞塞说,“如果仍感到有些紧张不安,我敢向你担保,她一点也不危险。”

他离开了,任随他们去对付眼前的处境,不管这保证使得他俩感到尴尬还是不尴尬。

斯特瑞塞在开始时不能断定德·维奥内夫人是否已摆脱窘境。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自己已摆脱窘境,但是此时他已认为自己脸皮挺厚。他的女主人住在位于伯利西路的一座老房子的二楼上,两位客人得走过一个古老而清洁的院子才能到达那儿。院子宽敞向阳,我们的朋友充分地感到这房子的私密性,间或宁静,他那永不安宁的感官判定这房子具有昔日高尚而简朴的建筑风格。他一直在寻求古老的巴黎,那有时强烈地感受到的,有时又怀着怅惘的心情怀念的巴黎就在这里。它体现在那长年擦得发亮的打蜡的宽大楼梯中,体现在灰白色的客厅的精致的嵌花板壁中,体现在那些圆形浮雕、装饰线条、镜子和大片的空壁之中。他第一眼看见她时是在一大堆物品之中,这些东西虽然数量众多,但格调不低,而且都是些传家之宝。女主人与查德大谈其他人的事,根本没有谈到他,那些人他压根儿不认识,而他们说话的口吻却仿佛他认识他们似的。他把眼睛转向其他方向,这才看清楚了整个房间的背景,那些第一帝国时期的光荣与富贵,拿破仑时代的光辉,以及变得有点黯淡的伟大的传奇故事。这些东西依然附在那些执政官的座椅上,体现在具有神话色彩的铜饰物和斯芬克斯的头像上,体现在褪色的带条纹的缎面上。

他猜想这座房子在拿破仑时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在这里多少可以听到昔日巴黎的回声。法国大革命之后的年代,那个在他模糊的印象中属于夏多布里昂、斯泰尔夫人以及青年拉马丁的时代,也留下了痕迹。它体现在那些竖琴、水壶和火炬上,也体现在形形色色的小摆设、装饰品和纪念品上。在他的记忆之中,他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透过铜镜的珍品橱的玻璃门,审视那些与其他东西杂乱地放在一起的纪念品,那些私人收藏的十分雅致的纪念品,诸如古老的小肖像画、奖章、图画、书籍(那是些书脊上烫着金字,有着皮封面的粉红色和绿色的书)等等。他那温柔的目光注视它们。这些东西使德·维奥内夫人的屋子既不同于戈斯特利小姐那类似陈列便宜货的小小博物馆的家,也与查德那温馨的住宅大异其趣。他看得出来,这屋子里的东西是多年积累的结果,尽管这些收藏品的数目有时会减少。它们有别于那些按照当代人的趣味、方式或出于当代人的好奇心而搜集的物品。查德与戈斯特利小姐四方搜求、购买,买到之后又筛选、比较、交换。而他面前这位女主人却在遗传的影响下(他确信这是来自她父系的遗传),采取了一种漂亮的被动的手法,即是说只是接受并静静地收下。她有时候并非如此安静,那是因为她被别人的困境深深打动了,因而会不露声色地做一些善事。有时出于需要,她和她的先人可能会卖掉一些东西,但斯特瑞塞认为他们不会卖掉东西,去买所谓“更好的”新东西。他们不可能区别不出好东西和坏东西。他只可能想象出(他的想象不明晰而且混乱)他们由于生活所迫,或出于道义的原因而不得不做出牺牲的情景,例如在移居异国或放逐他乡时。看来这一切此时并不存在,因为她的生活显得十分高雅而舒适,而且还看得出来她有若干别出心裁的爱好。他估计这些强烈的偏嗜与她那力求脱俗和标新立异的气质有关。这一切造成的效果他无法当场用语言来形容,他只是觉得可以把这称为高雅的风韵,尽管其中夹杂着一丝孤芳自赏的味道,然而仍不失为一种独具个人特色、仪态万千的风韵。这高雅的风韵是一堵奇异的墙,他在冒险的途中撞到了上面,碰破了鼻子。他此刻十分清楚,这情调充塞着所有的通道,当他穿过院子时,它在他头上盘旋,当他登上楼梯时,它悬挂在楼梯桩上;在古老的门铃的响声中也可以听见它。在这里人们尽量节约电力,查德在门口拉动的是很旧却很干净的绳子。总而言之,它使他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氛围,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氛围。一刻钟之后,他敢断定玻璃匣子中放的是古时候将校们的宝剑和肩章,是曾经挂在早已停止跳动的胸前的勋章和绶带;是赐给大臣和使节们的鼻烟壶,以及有作者亲笔签名现已成为经典著作的作品。他最基本的感觉是她一点儿也不像其他的女人,这是非常罕见的。他从昨天起就产生了这种感觉,经过回想之后,这感觉就变得更加强烈,尤其是在早晨与查德谈话之后。这儿的一切都显得别具一格,尤其是这座古老的房子和那些古雅的东西。他的椅子旁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两三本书,但是它们并没有那种柠檬黄的封面。从抵达巴黎的那天起,他的目光就在这种封面上流连,两周之后他已完全醉心于有这种装帧的书籍。客厅的另一边也放着一张桌子,他看见上面有一本大名鼎鼎的《双友评论》,他很熟悉这杂志的外观。尽管它在纽瑟姆夫人的客厅中挺招人眼目,然而在此地却算不上时髦的标志。他马上就估计到这是查德亲手安排的结果,后来事实证明他的估计没错。查德出于个人利益的考虑,利用他的“影响力”,叫人把她的裁纸刀夹在《评论》中,倘若纽瑟姆夫人知道了这一情况,她会作何感想?不管怎样,这种受了影响的安排,其作用还不仅仅如此。

她坐在炉火旁,坐在一张有坐垫和花边的小椅子上。那椅子是室中极稀少的现代东西之一。她背靠着椅子,握着的双手放在膝上,全身纹丝不动,唯有那张阅世甚深但依然显得年轻的脸呈现出细微而迅速的变化。在颇具传统风格的低矮的大理石壁炉架下,炉火逐渐变成银灰色的灰烬。远处一扇窗户开着,透过它可以窥见户外那温暖和宁馨的天气,间或还可以听见庭院中传来模糊的声响,那是对面马车棚中的马儿们在踢蹄,这声音听起来亲切愉快,使人恍如置身乡间。坐在斯特瑞塞面前的德·维奥内夫人一点也没有改变其姿势。“我想你并没有把你正在做的事当成一回事,”她说,“尽管如此,我还是要煞有介事地对待你,处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