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4页)

她以前曾试着说托斯卡纳方言,但在这种做作的态度下,她的发音更偏向于英语,而非托斯卡纳语。“总有一天,”艾米利奥说,“我必须改掉她的习惯,这让我很烦。”她一直习惯脑袋往左肩膀倾。“据高尔所说,这是自大的表现,”艾米利奥评价道,然后又带着科学家做实验时的那种严肃,补充道,“谁知道高尔的观察是不是真的比大家通常以为的更准确?”他说,她贪心,她喜欢有很多吃的、很多喝的,她必须吃好。他同情任何要养活她的人!在这一点上,他简直是在恬不知耻地撒谎,因为他喜欢看她吃东西,就像他喜欢听她的笑声一样。他刻意嘲笑了她身上那些他格外喜欢的小缺点。有次聊天时,说起一些很丑又很有钱的女人,安吉丽娜激动地大喊:“有钱!那她就不丑!”这让他深为感慨。她的美貌自是无须多提,然而她却让美貌拜倒在了其他东西的脚下。“粗俗的女人!”现在他可以和巴利一起大笑了。

渐渐地,艾米利奥同巴利讲话和同安吉丽娜讲话时,变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他们肩并肩地静静生活在一起,他也从没试过让两者合而为一。最起码他对巴利和安吉丽娜都没撒谎。他永远也无法对自己承认,他喜欢说话只是因为喜欢说话本身,这带给他的安全感,就好比鸵鸟以为只要不看猎人就可以避免被捕。但是,每当和安吉丽娜独处时,他就完全释放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为什么他要压抑自己强烈而愉悦的爱呢?爱上她又会让他有什么危险呢?为什么他要阻止自己的爱?他对她不仅仅是渴望,更多的是爱。一想到她那么弱小,又那么没有依靠,像那些娇弱的小动物一样,他甚至产生了父爱般的感情。缺乏智慧,是她的一大致命缺点,也正是如此,他才对她格外温柔、格外保护。

他赶到马尔兹广场见她时,她正恼火于没看到他在那儿等她,打算离开。这是他第一次让她等他,但是他凭借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向她证明,他一点儿都没来晚。等她气消了,她承认那晚她比以往都急着想见他,所以去得比较早。以前也有过这样奇怪的经历,她恨不得一口气全告诉他。她温柔地靠着他的肩膀。“我今天哭了好多次了。”她擦着泪,然而,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她说等到了露台,再告诉他发生了什么,黑暗里,他们手拉着手爬着那条通往露台的长长的大道。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她要讲的消息不会太坏,因为这个消息让安吉丽娜比以往更温柔。他停下好几次,冷不防地亲她一口。

到达顶端后他让她坐在矮墙上,她一只胳膊杵着膝盖。外面的倾盆大雨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停,他撑着仅有的伞给她避雨。

“我订婚了。”她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些伤感。然而,她很快就忍不住,突然大笑了起来。

“订婚!”艾米利奥重复着。开始他不敢相信,他马上去想她到底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他凝视着她的脸,虽然在黑暗里,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她声音里一闪而过的感伤。那么这就是真的了,要不然她为什么要对他撒谎?所以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需要的第三个人!

“你现在高兴了吧?”她用那种哄骗的语气说。

她根本猜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而他,虽然话在嘴边,却羞于开口。但无论如何他也装不出她想要的那种高兴。他太痛苦了,整个人几乎石化了。她提醒他说,之前听她说起他们之间的计划时,他从不介意。虽说只是个计划,但安吉丽娜的话语却似乎把整件事变成了爱抚,而他也没有认真考虑这个想法。他梦想着整件事变为现实,并期待所有能随之而来的快乐,但哪次他心里的想法在现实中留下过痕迹呢?一生中,他曾想过行窃、谋杀和强奸。他幻想过罪犯的勇气、力量和不正当的欲望,他甚至幻想过自己犯罪的后果,不管怎样,他总能避免惩罚。但后来,他在沉醉于自己的梦中和发现他想毁坏的东西依然完好无损中,得到了一种双重满足,这么一来,他的感官得到了满足,而良心无恙。他实施了犯罪,却没造成任何有害的结果。但现在,他一直梦想的和一直希望的,真的都实现了,他却万分惊讶,仿佛这个梦从来不属于他,他甚至不能承认这是自己的,这和他所了解的太不一样了。

“你难道不打算问问我和谁订婚了吗?”

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很快让自己振作起来:“你爱他吗?”

“你怎么能这么问?”她生气地大喊。她唯一的回答是亲吻那双为她撑伞的手。

“那么就别嫁给他!”他命令道。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明白。她已经是他的了,他没想着她会属于别人。难道只是为了完全拥有她,他就要把她让给别人?看到她越来越生气,他试图和她争辩。“和你不爱的人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快乐。”

她完全不懂他的顾虑。这是她第一次跟他抱怨自己的家庭。她的哥哥们没有工作,她父亲病着,他们家的开支从哪儿来呢?他们家的气氛也不快乐。他看见的那次是很不错的时候了,因为哥哥们都出去了。他们只要一回家就开始吵架,还故意挑母亲和妹妹的毛病。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她当然不会选那个叫沃尔皮尼的裁缝做丈夫。虽然他已经四十了,但他依然是个体面的男人,善良而温柔,她觉得自己早晚会慢慢喜欢上他的。她还能奢望自己遇见更好的人吗?“我知道,你爱我,对吧?但你从来没说过可能娶我。”听到她暗示他的自私自利,却又没有一点儿怨恨,他非常感动。

也对,可能她这么做是自己最好的选择。他一向不喜欢过多抵抗,当他发现自己无法说服她时,他最后选择了说服自己。

她告诉他,她是在德路易吉家认识沃尔皮尼的。他长得又瘦又小。“他只到我这儿。”她指着他的肩膀大笑着说,“这个小个子男人很好玩。他说他虽然个子小,但他的爱很博大。”她担心艾米利奥可能会嫉妒——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担心得毫无理由,便赶紧补充道:“他丑得吓人。他的头发像稻草的颜色,长得挡住了脸。他的胡子长到了眼睛,都快到眉毛了。” 沃尔皮尼在阜姆港做生意,但他告诉她,等他们结婚后,他允许她每周在的里雅斯特待一天。等到那时,反正他大部分时间也不在,他们可以继续悄悄地见面,就像从前那样。

“但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他强调说,“格外小心。”他重复着。如果这对她真的是件好事,那么立马和她彻底断绝往来不是更好吗?这么一来,就绝对不会影响到她了。他觉得只要能让自己不安的良心平静下来,他可以做出任何牺牲。他握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前额,在这样充满爱意的动作里,跟她说了自己心里的全部想法:“与其让你因我受到伤害,我宁愿彻底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