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去杠杆化_2011年夏末(第6/16页)

病房里有一位医生,光秃秃的头顶上没有一根毛,正在向一批学生描述这个病例。“患者姓名,未知,”他说,“只有一个化名,叫,呃,让我看看,普—旺—阿吉?”

医生望向萨缪尔,寻求帮助。

“庞纳吉,”萨缪尔说,“三个音节,和翁纳吉[1]押韵,但开头是庞。”

“翁纳吉是什么?”一名学生说。

“他是说奥兰治吗?”另一名学生说。

“我好像听见他说坡里奇。”

医生对学生说,他们今天在这儿真是走了好运,因为他们很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同样的病例了,事实上,医生正在考虑要不要就这名患者写一篇论文,投给《极端危重病例学报》,当然了,他会拉这些学生当共同作者。学生们望着庞纳吉,好奇的探究眼神就像在看酒保为他们精心调配免费的鸡尾酒。

庞纳吉已经一口气睡了三天三夜。没有陷入昏迷,医生指出,而是沉睡。医院给他静脉滴注营养液。萨缪尔不得不承认庞纳吉的样子有所好转,皮肤不再是蜡黄色,面部不再浮肿,颈部和手臂上的斑块红疹已经褪色,差不多变回了正常的样子。连头发都显得更健康了,长得更结实了(萨缪尔只能想到这个形容方式)。医生在列举患者被送进急诊室时的各种危急情况:“营养不良,体力透支,恶性高血压,肾脏和肝脏衰竭,长时间脱水,实话实说,我不确定患者为什么没有沉迷在与水相关的幻觉里。”学生们拼命记录。

医生的头部、面部和手臂全无毛发,光滑得仿佛鲨鱼皮,足以令人啧啧称奇。学生们拿着写字板,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消毒皂和香烟的气味。一组导线和吸盘将心率监测仪连接在庞纳吉身上,此刻监测仪没有在哔哔叫。萨缪尔站在斧人身旁,不停地偷瞄他,心里祈祷斧人没有发觉。萨缪尔至少听过一百次他说话,但从没在现实中见过他,萨缪尔体会到了视觉与听觉对不上的那种错乱感,就好像你第一次看见某个电台播音员,心想:真的没搞错?斧人说话总是嘀嘀咕咕,带点鼻音,让你觉得他肯定是那种体重只有四十公斤、满脸青春痘的近视娘娘腔,完全符合网络游戏玩家的刻板印象。他尖细的声音就好比打人不疼的拳头。那种声音会让你觉得他的嘴巴早在多年前就被霸凌者塞进了鼻腔。

“——还有心律不齐,”医生说,“糖尿病性酮酸中毒,糖尿病,他很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有糖尿病,所以他没有以任何方式控制病情,因此他的血液黏稠致密得像是即食布丁。”

现实生活中的斧人既时髦又活泼,身穿紧身短裤和小背心,晒黑的手臂肌肉发达,但不是很俗气的那种发达,他光脚穿一双帆船鞋,中等长度的鬈发等着你和他开玩笑弄乱它,他的打扮像是来自仅供年轻时尚同性恋男人参考的穿着手册。很快他就会发现性爱的美妙,然后会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在电子游戏上浪费那么多时间。

“所以我们都在那儿,”斧人说,“雾水角的悬崖上。知道那地方吗?”

萨缪尔点点头,雾水角是《精灵征途》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西大陆的最南端,庞纳吉就在那儿陷入了险些丧命的危重状态。斧人就在那里发现了他——他的游戏角色——赤身裸体,已经死亡,他注意到庞纳吉处于超长的“afk”状态,也就是“暂时不在键盘前”,斧人知道庞纳吉几乎从不离开键盘,于是打电话给现实生活中的执法部门。他们上门查看,隔着前窗见到庞纳吉不省人事地瘫坐在电脑前。

“我通知了大家去雾水角碰头,”斧人压低声音说,免得打断医生的讲演,“我发了个帖子。‘为庞纳吉烛光守夜’,结果很不错,来了差不多三十个人。全都是精灵,当然了。”

“当然了。”萨缪尔说。他感觉到有一个漂亮的女医科生正在偷听他们的对话,每次现实生活中有人发现他在闲暇时做什么——玩《精灵征途》——他都会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这么多精灵站在那儿,手持点燃的蜡烛。只有一个人除外,他在背景里跳霹雳舞,并没有参与我们的活动,场面肃穆庄严,美极了。”

“——他胳膊上有一块红斑,看上去非常像坏死性筋膜炎,不过还好不是。”医生说。他的秃顶闪闪发亮,让人感觉房间变得更宽敞了,一面大镜子也能造成同样的效果。

“但有个问题,”斧人说,他揪住萨缪尔的衬衫,紧紧地拉住,既是为了留住萨缪尔的注意力,也是为了表达他的愤慨,“我把守夜的计划贴在仅供精灵进入的论坛里,结果有几个巨怪也看见了。”

“巨怪?”

“对,半兽人。”

“等一等,你说巨怪还是半兽人?”

“来挑事的半兽人。[2]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有些半兽人玩家看见了烛光守灵的帖子,转到仅供半兽人进入的论坛里,我当然没看见,因为我不上他们的论坛,因为我有自尊。”

心率监测仪之所以不哔哔叫,萨缪尔心想,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的心率监测仪并不哔哔叫。哔哔叫是好莱坞的艺术夸张,用来向观众表达患者胸腔内正在发生什么。连接在庞纳吉身上的心率监测仪只是慢慢地打出一条参差细线,使用的窄幅卷轴打印纸很像收银机里用的那种。

“所以我们完全不知道,”斧人说,“我们在雾水角悬崖上守灵的时候,一群半兽人藏在北面不远处的一个洞穴里。我们的仪式进行到一半,我必须强调一下——除了跳霹雳舞的那家伙,他后来脱光了衣服到处跳来跳去——场面非常庄严肃穆和美丽,但刚进行了一半,我正在演讲,赞扬庞纳吉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好人,我们多么希望他能尽快痊愈,我号召大家寄祝福卡给他,我把医院地址念给大家听,这样他们就可以寄真正的纸卡了,结果突然一群半兽人从树林里冲出来开始杀人。”

漂亮的女医科生似乎在咬铅笔,不知道是为了忍住微笑还是大笑。也可能她吸烟,这只是一个吸烟者无意识的口部癖好。医生的脑袋亮得像是还没拆封的新保龄球。

“我们所有人的半兽人警报同时响起,大家转过身开始和他们厮杀,”斧人说,“但我们不可能和他们打。你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