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内森·代达罗斯(第3/9页)

那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们俩穿上大衣戴了围巾,到公园里去。每隔半小时就有一辆去纽约的公共汽车停在伊丽莎白大街的公园门口,我打算在他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以后就搭车离开。

“我没写进去的事情还很多,”我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像我把小说寄给他那时一样天真,虽然他在家里一谈起要把他的“想法”(不是他的赞许)告诉我时,我马上意识到我太粗心大意了。我为什么不等着看一看能不能把它发表,然后等到发表了以后再给他看?还是那样做的结果会更糟糕?“有些东西只好割爱,因为只有五十页。”

“我的意思是说,”他悲哀地说,“那些恶心的事情你一点也没有漏下。”

“是吗?我没有吗?我不是朝这些方面考虑问题的。”

“你把大家都写得很贪心,内森。”

“但大家的确都很贪心。”

“当然这只是一种看法而已。”

“这也是你自己的看法。你对他们不肯和解感到这么心烦,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问题是,我们家里的人除此以外还有多得多的优点。而且你也知道。我希望今天会使你记住,我们是怎样的一种人。以防你在纽约忘记了。”

“爹,看到大家我很高兴,但是你不必为了要让我看到我们家里人的优点而特地为我开复习课。”

但是他继续说:“大家都喜欢你。今天来的人哪一个一进屋见到你不眉开眼笑的?你一直是个最和善不过、最惹人喜爱不过的孩子。我看着你同家人在一起,同我们的老朋友在一起,我心里就想,那么这篇小说说的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样翻老账呢?”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并不算老账。”

“那么这就是胡闹。”

“你当初似乎并不这么看。你在爱西和悉尼之间奔走了一年多。”

“儿子,事实不止这些,我们家除了小说里所说的以外还有许多优点,多得多的优点。你的姨姥姥是你能在这个世界上碰到的最和善、可亲、勤劳的妇女。你的姥姥和她的所有姊妹都是那样,每一个都是那样。她们一心只想着别人。”

“但小说并不是写她们。”

“但她们是小说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她们是小说的全部内容。没有她们,就根本没有小说可言!悉尼算老几?凡是有头脑的人,谁还会想到他?于你而言,在你小的时候,他可能是个很好玩的人,有时来串门,可以逗你玩玩。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是能够理解的:一个六英尺高的人猿,穿一条喇叭裤,腕上戴着身份镯环,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仿佛他是尼米兹海军上将(3),而不只是个擦甲板的无名水手。他干的当然一直是那个。我还记得他到家里来,趴在地上教你和你的小弟弟玩掷骰子。大家都当笑话讲。我真想揪着他的耳朵把那个笨伯撵出去。”

“我都记不得有这件事了。”

“但是我记得。我记得很多,我全都记得。悉尼一直叫米玛·莎亚伤心。小孩子不知道,那个在地板上打滚,让他们大笑的牛皮大王也可能是让别人掉眼泪的人。他让你姨姥姥掉了不少眼泪,他一长大到可以上街,就给她找让她伤心的事。但是尽管那样,那位老太太仍旧,仍旧把她辛苦挣来的钱留一份给他,但愿这管一些用。她终于超脱了他给她带来的一切痛苦和耻辱——就像活着那样了不起,‘莎亚’的意思是生命,那就是她自己给别人的东西。但这,你却漏下了。”

“我没有漏下,我在第一页就这么形容她的。不过你说得不错——我没有详细写米玛·莎亚的一生。”

“要是那样才是篇好小说。”

“但那就不是这篇小说了。”

“你是不是充分认识到,像这样的一篇小说要是发表了,给不了解我们的人读到以后会得出什么结论?”

我们这时已走下了我们家那条街的长长的下坡路,到了伊丽莎白大街。凡是我们所经过的草地、车道、车房、电线杆、小砖阶,没有一个对我没有深深的吸引力。这里是我练习挥刀的地界,这里是我玩橇车碰掉牙齿的地方,这里是我第一次尝到惩罚的滋味的地方,这里是我因为戏弄一个小朋友被我母亲打巴掌的地方,这里是我听到爷爷死了的地方。我可以没完没了地记起在这条街上我所遇到的事情来。这条街上都是跟我们家差不多的那样独家住的砖墙房子,房主人都是些跟我们家差不多的那样的犹太人。考虑到他们当初起家的那个市区,在一条长满遮阴树的街上,有六间正房、一个“设备齐全的”地下室、一个安了纱窗的门廊,都是来之不易的东西。

在大街的对面是公园的入口。我的父亲常常坐在那里——每个星期天都坐在同一条长凳上——看着我的弟弟和我玩拉绳,在爷爷奶奶、公公婆婆、姑奶姨姥、姑姑姨姨、叔叔舅舅——有时我觉得在纽瓦克祖克曼家的人比黑人还多,我在一年看到的黑人也不如我在一个平常的星期天同我父亲开车周游全市访亲问友时看到的堂表兄弟多——面前循规蹈矩地过了几小时以后,尽情地大喊大叫。“唉,”他常常说,“你们男孩子们多么爱大叫大嚷。”他一手摸着一个儿子的脑袋,在我们开始走出公园回到我们所住的那个熟悉的小山坡上去的时候,抚理一下我们的汗湿的头发。“只要是大叫大嚷的游戏,”他对我们的母亲说,“这两个孩子都玩疯了。”现在我的弟弟已乖乖在学习单调乏味的牙医预科课程,听从了我父亲的劝告,放弃了并不十分坚决地要当演员的梦想,而我呢?我显然又在大叫大嚷了。

我说:“我想现在就去赶汽车。我们就不去公园了。这一天够累的,我得回去收拾一下,准备明天去夸赛。”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不会有什么用处的,爹爹。现在最好是把小说放在邮筒里寄还给我——把它忘掉算了。”

我的建议引起了我父亲轻轻的一声讥笑。

“好吧,”我不快地说,“那就别忘掉它。”

“别激动,”他答道,“我送你到车站。我陪你等。”

“你真的该回去了。天开始凉了。”

“我穿得很暖。”他告诉我。

我们沉默地等在车站。

“他们星期天开车不慌不忙,”他最后说,“你还是回家吃晚饭吧。你可以赶明天早晨头班车。”

“我得赶明天去夸赛的头班车。”

“他们不能等?”

“我不能等。”我说。

我走到街心去看有没有汽车来。

“你在那里要给车压死的。”

“也许。”

“那么,”终于我在街心中等够了,慢吞吞地回到人行道上来,他说,“你现在打算把你的小说怎么办呢?寄给一家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