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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翔子并没有指望贤介能笑着原谅自己。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次事情对他的伤害如此大,不管自己说什么,贤介耸着肩膀只有一句话:“不可能!”

从那之后,贤介再没有与自己联系过,她打电话和发送邮件给他,他一律无视。他按时吃饭吗?上班了吗?以前对丈夫的健康漠不关心,如今却忍不住在心里时时惦记。慢慢地,他会原谅她的吧?有时尽量朝乐观的方向去想,但随着时间一点点逝去,这种可能性似乎越来越渺茫。贤介在与翔子交往之前,基本上毫无和女性交往经历,在男女关系方面有点儿洁癖。假如贤介向自己提出离婚的话该怎么办?这种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想到这件事情的发展趋势,翔子难过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对他说那些话呀?翔子自己也弄不明白。她只知道,如果不说出来,自己似乎没法面对贤介。

穿过一排安装着卷帘门的商店,前面是一片田野。自己一直讨厌的街区,仍旧充满着凝滞的空气。这里不是自己长待的地方,只要事态稍有好转,就立刻返回东京。翔子心里这样想着,脚下不由自主地使了使劲儿。当看到那块全国各处多如牛毛的著名超市的招牌时,她终于松了口气。

“哎哟,是翔子吧?果然是翔子啊!”

听到突如其来的招呼声,翔子下意识地朝四下张望,只见旁边停着一辆白色微型轿车,她正巧和使劲儿关上后备厢盖的年轻女子四目相对。女子浅褐色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螺髻,穿一件长长的深紫色夹克衫,下面露出两条细细的裹着网眼长丝袜的长腿。

“还记得我吗?我是美和呀。你回来了?有几年没回家了吧?”

小巧而灵敏,鼻孔微微上翘,女子的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争强好胜的气息。等她走了几步上前来时,翔子不由得“哦”地叫了一声,原来是住在离这儿大约十千米外的叔父家的独生女儿。叔父是名公务员,但征得单位同意,工作之余还经营了一点儿农田,性格稍有点儿内向,但和父亲比起来,却是根本无法同日而语的正常人。叔父通情达理,无论翔子遇到什么事情,他是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比自己小四岁的堂妹,小时候常和自己一起做作业、一起上澡堂子,关系十分亲密,上了中学以后慢慢地有些疏远,但当年母亲跟别人一同离家出走的时候,婶母经常来家里照料,帮了不少忙。翔子记起来,至今还没有好好谢过婶母呢。

“哎,完全长成大人了呢……刚才一下子没认出来。我要在家住上一阵子……住到什么时候还没想好呢。”

翔子担心,如果美和详细打听的话要怎么应对,但她大大咧咧的性格似乎一点儿也没变,兴奋地只顾自己说话。

“是嘛。哎,伯父怎么样,身体还好吧?最近有段时间没看到他了呢。我小的时候,伯父可喜欢我了。我现在带着儿子正要回家,下次有时间一起玩怎么样?”

翔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她的视线朝车子的副驾驶席上看去,一个小男孩的目光也正朝她看过来,看到翔子后立即点了点头,随后又低下头鼓捣他的掌上游戏机了。记忆中的美和也就差不多这个年纪,所以一时间感觉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她下意识地抚摩了一下车子,大概是疏于保洁的缘故,手指沾上了一点儿污迹。翔子不要说孩子,连驾照都还没有呢。

“哎,翔子,下次我们一块儿吃顿饭怎么样?当然啦,除了车站那边的家庭餐厅,这儿也没什么像样的餐馆。”

那家餐厅和最后一次与荣利子一起去的是同一家连锁餐厅。怎么搞的——和东京没什么两样嘛。翔子感觉到胸中有团东西在慢慢融化开来。自己并没有被送到某个荒岛,而只是和贤介之间留出一点儿距离而已,也许这是一个重新认识对方的好机会。美和平易爽朗的笑容让翔子很感动,两人互相交换了手机号和邮箱地址。美和的手机上挂着一个小挂件,恰好是她儿子玩的游戏中的角色造型。

“谢谢,再联系啊!”

除了丈夫贤介和荣利子,翔子好久没有和别人认认真真聊天了。望着微型轿车渐渐驶远,翔子感觉到指尖的血液在欢快地流动,她兴奋地期待着与美和的下次见面。和有着相同境遇的幼年好友相会,而且相距不远,想见就能见上面,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呀!

翔子迈着轻快的步子,不一会儿就到家了。

“我回来啦!”

门没有上锁,声音在泥地房间(2)的天花板上回荡。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虚伪。没有比这话和这个场所更不相称的了。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馊味,翔子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窗户外的雨套还是没有修理,一直就这么敞开着。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跨过门槛,眼前的景象仍令翔子忍不住直反胃,比上次回家时不知要脏多少倍。父亲性情暴烈,又非常懒惰,把家里弄得简直不成样子,这是他对这个家里其他成员的一种报复。泥地房间里装生活垃圾的袋子里面垃圾已经溢出来了,地上丢满了空酒瓶,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进到里屋,榻榻米上到处都是结成块的灰尘,佛龛前供着的插花早已干枯,瓶子里的水也变了颜色,厨房的操作台上堆着一大摞碗盆,打开电饭煲立即飘散出的东西像蝴蝶翅膀上的粉末。父亲竟然就生活在这种地方!烟灰缸里满是烟头,墙上更不用说,早被烟油熏得泛黄了。毫无疑问,这次丽美是铁了心不会再回来了。会不会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翔子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父亲到底去哪儿了?一般碰到这种情况,或许应该马上报警,但是一想到由此会带来不良影响,翔子没有这样做。在这一带,一点点飞短流长都是要命的。

身上感觉痒痒的。翔子恨不得全身狠狠搔一遍,直到搔出血为止。

从哪里下手?应该先把雨套修好吧。想到这里,翔子一屁股跌坐在榻榻米上,下半身处在厚厚的灰尘中,她就像坐在垫子上似的直往下滑陷。从哪里开始收拾?翔子还没想好。说起来,自己为什么非得一个人不可呢?她很想向人求助,可又有谁可以来帮忙呢?翔子不知道。

一只蟑螂从用过的杯面盒上爬过,像是要将它啃穿似的。

父亲一直在这所宽敞的大宅子里独自生活,他所咀嚼过的深不可测的孤独感此刻又无情地向翔子袭来,令她站也站不起来。这孤独中饱含了父亲的诅咒和仇恨吧,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自己不得不待在这所大宅子里,什么事情也不做,只是等待贤介联系自己,等待父亲回家。在等待的过程中,自己也将慢慢变成灰尘的一部分,不知什么时候被这所宅子吞噬掉。自打出生,就已经注定将是这样的命运。虽然拼命挣扎过,但最终仍然回到这个起点。命运之强大是根本无法违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