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点钟的直达快车(第2/5页)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去给伊万·伊万诺维奇送他的新书校样。这是一本论述土地问题的小册子,出版社迫于书刊检查日益加强的压力,希望作者再作些修改。

“县里的人们太胡闹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在潘科夫乡把一个商人给杀了,地方自治局的育马场也叫人给放火烧了。你对这有什么想法?你们村子里人们说些啥?”

帕维尔的看法竟比要求伊万·伊万诺维奇在土地问题上收敛锋芒的书刊检查官更为严厉。

“村里人说些啥?他们说,把老百姓给惯坏了。不加管束。对我们这些人哪能这么干。一给农民自由,他们就要互相残杀,一点没错。驾,又不走了!”

今天,舅舅和外甥是第二次去杜普良卡庄园。尤拉本以为自己认得这条路。每当田野向两边伸展开去,前后的地边出现细条林带时,尤拉觉得他马上能认出该从哪儿向右拐,接着眼前会闪过科洛格里沃夫的十里庄园全景,以及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流和庄园后的铁路。谁知他竟一次又一次地弄错。田野连着田野,穿插着一片又一片森林。无穷无尽的旷野令人心旷神怡,尤拉情不自禁地思考和幻想起未来的生活。

使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日后成名的作品,那时还一本也没写出来。但他的思想已臻成熟。他不知道成名之时已经为期不远。

他即将跻身当代文学家、教授和革命哲学家的行列中。他和他们思考的问题是同样的,然而除了一些通用的术语之外,同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点。那些人全都固守着某种教条,满足于词藻和假象。而当过神甫的尼古拉,却熟悉托尔斯泰主义,了解革命,并且不断地深入研究。他渴望有一种鼓舞人心而又实实在在的思想。这种思想应能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给人指出一条非常明确的道路,使世界多少变得美好一些,并且要让孩子和无知识的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电闪雷鸣一般。他如饥似渴地探求新思想。

尤拉很愿意和舅舅呆在一起。舅舅很像母亲。他和母亲一样自由不羁,对任何陌生事物从不抱偏见,对任何人都怀有一种高尚的平等相待的态度。他也和她一样,遇事一眼就能看穿,善于用头脑中最初想到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

舅舅带他到杜普良卡来,他十分高兴。这里景色异常优美。美景同样令他想起母亲。她也热爱大自然,常常带着尤拉一起出去玩。此外,尤拉还高兴能在这里见到尼卡·杜多罗夫——一个借宿在沃斯科波伊尼科夫家的中学生。尤拉觉得尼卡大概看不起他,因为尼卡比尤拉大两岁,握手时,尼卡总把手伸得低低的,还垂下脑袋,头发搭在前额,遮住了他半边脸。

“劳动大众赤贫乃问题之关键……”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读着修改过的手稿。

“我觉得改为问题的‘实质’好些,”伊万·伊万诺维奇说,一边就在校样上作了必要的改动。

他们在镶着玻璃的昏暗的阳台上改稿,那里堆放着浇水壶和各种园艺工具。一把破椅的靠背上搭了一件雨衣。阳台角落里放着沾有干泥巴的高筒靴,靴筒歪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死亡率和出生率的统计数字告诉我们……”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念着手稿。

“应该增加‘统计年度’。”伊万·伊万诺维奇说着记了下来。

阳台上有点过堂风,他们在校样上压了几块小花岗石,以免风给吹散了。

校完稿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急着要动身回家。

“快来雷阵雨了,我们得走了。”

“这不行,我不放您走。马上就喝茶了。”

“天黑前,我得赶回城里去。”

“说什么也不行。我听都不想听。”

花园里飘来茶炊散发的焦炭味,冲淡了阳台上的烟草和芥菜花的味道。仆人们正把酸乳、浆果和甜点心送到花园里。这时突然又听说帕维尔去河里洗澡了,还把马也牵了去。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只好遵命留下来。

“趁茶点还没备好,咱们先去河岸峭壁那儿,在长椅上坐会儿,”伊万·伊万诺维奇提议说。

作为富翁科洛格里沃夫的朋友,伊万·伊万诺维奇借住在总管厢房中的两间屋子里。这幢带小园子的厢房,位于庄园杂乱偏僻的角落。厢房前入口处有一条半圆形的旧林荫道,现已杂草丛生,不通车马,只有运送建筑工地上的泥土和废料的车经过这儿,往堆垃圾的深沟里倒土和废砖石料。科洛格里沃夫是个思想开明、同情革命的百万富翁。现在他和妻子在国外。庄园里只住着他的女儿娜佳和莉帕,还有一位女教师和几个仆人。

总管房前的小园子和整个庄园是隔开的,中间有一道稠密的阔叶绣球树丛;池塘、草坪以及主人的宅邸都在小园子外边。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沿着林墙外侧走着。每隔距离相当的几步,树丛里就飞出一小群的麻雀。里面鸟儿多得难以计数。绣球树丛里一片啁啾声,仿佛在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前面,沿着林墙有条水管在流水一般。

他们走过花房、花匠的住房和一堆不知派什么用场的碎石子,谈论着科学界和文坛上的新秀。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有的人很有才华。可现在盛行各种各样的团体、协会。其实任何团体不过是庸材的庇护所而已,不论他信仰索洛维约夫、康德还是马克思。只有独自探索的人才是真正的真理探索者,他能摈斥一切并不真正热爱真理的人。世界上有没有值得我们信仰的东西呢?为数甚少。我认为应该相信灵魂的永生,这也就是对生命的另一种强而有力的称呼。应该坚信灵魂的不朽,虔诚地信仰基督。唉,您又皱眉头了,真是可怜,您对我讲的又是丝毫也没懂。”

“嗯,”伊万·伊万诺维奇哼了一声。他一头浅色卷发,身材细高灵活。蓄着的一小撮胡子,带点讥诮的味道,有点像林肯时代的美国人。他不时地把那撮胡子捏在手里,用嘴去抿须尖。“是啊,我不想说什么。您也清楚,我对这些问题的看法与您完全不同。对了,顺便问一下,请告诉我,他们怎么免了您的教职,让您还俗的?我早想问了。大概,您当时吓坏了吧?是他们把您革出教门,对吗?”

“咱们不要岔开去谈别的。其实……革出教门?不,现在也不兴这个。当时有过不愉快,后来也受到影响。例如,很长时期不许我担任公职,不许进入莫斯科和彼得堡。这些我都无所谓。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我刚才说了,应该信仰基督。现在我再解释一下。您并不明白,一个人可以是无神论者,不知道是否有上帝,以及上帝存在的目的,不过他应该懂得,人不是生存在自然界,而是生活在历史过程中。现在看来,历史是基督缔造的,福音书是历史的基础。历史又是什么呢?若干世纪以来,人们一代又一代地系统探索死亡之谜和将来如何战胜死亡——这就是历史。为了这个目的,人们发现了数学中的无穷大和电磁波,创作了交响乐。如果没有某种热情,这样的探索是难有进展的。为了创造这种伟绩,需要精神上的武装。而福音书就包含精神所需的武器。它们是,首先,爱你周围的人。这是人们内心精力的最高形式,这充沛的精力要求得到宣泄。其次,作为现代人必不可少的思想包含这两部分:即个人自由和生活即牺牲的观点。人缺乏了这些思想,是不可想象的。您应该知道,这种观点至今仍很新鲜。在这个意义上的历史,古代人是没有的。古代有的只是丑陋的罗马暴君们的疯狂兽性,他们从来不曾想到任何奴役者都是愚蠢的。古代只有青铜纪念像和大理石圆柱,然而它们的不朽是夸张了的、没有生命的。只有基督以后的世世代代才能自由地喘气。只是在基督以后人类才开始了生活,人们不再倒毙在大街的栅栏旁,而是瞑目于历史进程中,在探索如何克服死亡的紧张劳动中,把自己献给了这一课题。嗐,我怎么高谈阔论起来了。这全是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