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点钟的直达快车(第4/5页)

自杀者的尸体躺在铁道路基旁的草地上。已经凝固的一道黑色的血迹,骇人地从死者的额头和眼睛上流过,仿佛把这脸一笔勾销了。这血又好像不是他身上流出来的,而是贴上去的橡皮膏、溅上去的一道泥浆,或是附着的一片湿漉漉的桦树叶子。

围观尸体的人群,走散了一些,又来了一些,有的出于好奇,有的出于同情。有一个身体敦实、满脸傲气的人,俯下身观察着。这是死者同一包房的旅伴,一个律师,他像只血统高贵的动物,穿着汗湿的衬衫。他蹙着眉,木然地站在那里。大概热得难受,他不停地用软帽扇风。不管人们怎么问,他只是耸耸肩,甚至头也不回,爱答不理地哼一句:“酒精中毒,这还不明白?这是酒鬼常有的事。”

一个身材瘦削、穿件毛线裙衣、披着钩花三角巾的妇女,有两三次走到尸体近前观看。她是寡妇季韦尔辛娜老太太,两个儿子都是火车司机。她和两个媳妇凭职工免费票坐在三等车上。那两个头巾扎得低低的安静斯文的妇女,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仿佛是两个跟随修道院长的修女。她们一行三人,使人们肃然起敬,大家给她们让出道来。

季韦尔辛娜的丈夫是在一次火车事故中被活活烧死的。现在她站在离尸体几步远的地方,透过人群看到了死者,不停地唉声叹气,好像在比较两次惨祸的情境。她仿佛在说:“人人都命有定数啊,这都是上帝的安排。瞧,他因为太有钱发了疯,竟干出这样的事。”

旅客们都到尸体跟前看了一眼,然后就回车厢去了,怕行李叫人偷了。

他们从车厢跳到路基上,活动活动手脚,采朵野花,小跑几步。他们似乎觉得,只是因为在这里中途停车,才出现了这块土地;如果不发生刚才的惨祸,这些土岗草泽、宽阔的河流、对岸高坡上教堂的漂亮的房子都是不会有的。

甚至太阳也是属于这块土地的。西沉的斜阳怯生生地照着铁路两旁的情景,就像一头母牛从附近的牛群里来到路基旁,朝人们张望着。

米沙被眼前发生的事惊呆了,起初他由于害怕和对死者的同情流下了眼泪。在漫长的旅途中,这位自杀者几次来他们包房,和米沙父亲坐在一起,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他说,在他们纯洁高尚的宁静气氛中,他的心得到了宽慰,他们理解他、体贴他。他询问了格里戈里·戈尔东有关证券、馈赠、破产和伪造之类的法律上的种种细节和诉讼方面的问题。他听完戈尔东的详细解释后,惊奇地说:“啊,原来是这样!您所说的法律比较宽容,但是我的律师的说法就不一样,他对这些问题的看法要悲观得多。”

每当这位神经质的来客逐渐平静下来,与他同行的那位律师,就从头等车厢里出来找他,拽着他去餐车喝香槟酒。

他就是现在站在尸体旁那个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律师。此人个头敦实,表情轻慢无礼,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戴讲究。人们不由得会产生一种感觉:他的委托人经常性的激动亢奋,对他可能有利。父亲说,死者是个大名鼎鼎的富翁,心地善良的舍拉普特教徒,但已经近乎神经失常。他毫不避讳米沙,当着他面谈到和米沙同年的儿子和已经去世的妻子。后来又谈到他第二个也被他抛弃了的家庭。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吓得脸色煞白,语无伦次。

他对米沙表现出一种难以解释的疼爱,也许反映了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他不时送礼物给米沙。为此每到大站,他总要去头等候车室一趟,因为那里有书卖,还有各种玩具和地方名胜纪念品。

他不停地喝酒,并且诉苦说,已经两个多月没睡觉了,每当酒醒过来,哪怕时间不长,便觉得极其痛苦,这是一个正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寻短见的前一分钟,他跑进他们的包房,抓住格里戈里·戈尔东的手,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然后就冲向过道平台,纵身跳了下去。

米沙正仔细端详装在木匣里的一套乌拉尔矿石标本,这是那死者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突然,周围骚动起来。另一条铁路线上驶来一辆检道车。上面跳下来一个制帽上饰有帽徽的侦查员,还有医生和两名警察。他们冷漠地打着官腔,提出一连串问题,一边做记录。列车员和警察笨手笨脚地拖着尸体,磕磕绊绊地上了砂砾路基。有个女人号啕大哭起来。乘务人员请旅客回到车上去,汽笛一响,火车又开动了。

“教堂那个讨厌的神甫又来了!”尼卡恼火极了,在屋子里急得乱转。客人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出不去,再无退路。房间里放着两张床,一张是伊万·伊万诺维奇的,一张是他的。尼卡来不及多想,就钻到自己床下。

他听见他们到别的房间找他,喊他,见他不在都感到奇怪。后来,他们进了卧室。

“瞧,没办法啦,”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尤拉,你自己出去走走吧,也许过会儿你的朋友就会来的,那时你们再一起玩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和伊万·伊万诺维奇先谈了一会儿彼得堡和莫斯科大学闹学潮的事,尼卡也只好在他那难堪的、不体面的防空洞里呆了二十来分钟。好不容易他们才去了阳台。尼卡轻轻推开窗户,跳到外面的花园里跑了。

尼卡今天精神不佳,前一天夜里没睡着觉。

他已经过了十三岁,不愿再当孩子了。一夜没睡,他一大清早就从屋里出来。太阳冉冉升起,花园地面的露水还没有干,处处摇曳着歪歪斜斜的修长树影。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湿毡那样透着深灰色。清晨醉人的清香,仿佛正是从湿地上的树影里散发出来的。影子缝里映出的长条光带,仿佛女孩纤细的手指。

蓦地,离他几步远的草丛里,有一股水银像草叶上的露珠闪烁着滑了过去。这股银色的水柱,一直往前蹿动,没有渗进泥土里。突然,它一个转弯消失不见了。原来这是一条方花蛇。尼卡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是个奇怪的孩子。每当感到兴奋,他就大声自言自语。他也学着母亲,喜欢谈些高深的问题,发表点奇谈怪论。

“世界是多么美好!”他想道,“可是为什么人们生活在世上总是痛苦呢?上帝当然是有的。如果上帝存在的话,那这上帝就是我。瞧,我可以对它下命令。”说罢他瞧了瞧微微颤动着的白杨树,树上闪着水亮的叶子,好像是剪碎的薄铁片。“现在我要对白杨树下一道命令,”他使出全身力气,不是简单低语一声,而是以整个身心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停住!”白杨树立即听话地纹丝不动了。尼卡高兴得大笑起来,拔腿奔向小河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