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另一个世界中的少女(第3/12页)

“行了,老弟,咱们以后再谈吧,”段长说罢,挥了一下手,意思是:顾不上你说的那些道理了,有比这更重要的呢。他们夫妇俩乘车走了。

约莫三四小时以后,天已经擦黑,大路旁的地里冷不丁冒出两个人影,好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他们不时回头张望,很快就走远了。这是帕维尔·安季波夫和基普里扬·季韦尔辛。

“咱们走快些,”季韦尔辛说,我倒不担心密探跟踪我们,只怕地窖里那帮人就要扯完皮,追上我们。我真见不得那帮人。要是大家都这样扯皮,何必白费劲呢。何必设立委员会呢。又要玩火,又想保险!你也够意思,居然和尼古拉耶夫斯卡娅支持这种举棋不定的人。”

“我老婆达里娅得了斑疹伤寒。我要送她去医院。在送她去医院之前,我什么事也干不了。”

“听说今天发薪,我现在要去一趟办事处。今天要不是发薪,上帝在上,我才不理你们这一套呢。我要一分钟也不耽搁,用强制手段结束这场争吵。”

“请问你有什么办法?”

“很简单。我到锅炉房去拉响汽笛,一切全成定局了!”

他们俩告别后就分手了。

季韦尔辛穿过铁道往城里去。迎面走来一个个从办事处领了薪水的人,人数很多,他估计车站的人差不多都领了薪水。

天渐渐黑了。好些闲散工人,聚集在办事处外面路灯下的平台上。平台进口处,停着富夫雷金那辆四轮马车,富夫雷金娜还是以刚才那个姿势坐在车上,倒像从清早一直没下过车似的。她正等着去办事处领薪水的丈夫。

这时忽然下起了湿漉漉的雨夹雪来。马车夫从前座下来撑起皮车篷,他用脚顶着车尾,用力把很紧的篷撑杆扳直。这时富夫雷金娜正欣赏办事处路灯下飘洒着的银白色的雪片和雪珠。她沉浸于幻想的目光从那群工人的头上掠过,不眨眼地凝神望着,仿佛需要的话,她这目光毫不费力就能穿透这群工人,像透过雾霭和迷濛濛的细雨一般。

季韦尔辛偶然一瞥,看到了她的眼神。他感到十分厌恶,没同富夫雷金娜打招呼便走了,准备晚点去领薪水,免得在办事处遇上她的丈夫。他朝晦暗的厂房那边走去,黑乎乎的转车台隐约可见,那四周是一条条通向机车库的铁轨。

“基普里扬·季韦尔辛!”暗处有好几个人在喊他。厂房门前站了不少人。屋里有个人扯着嗓门直嚷嚷,还听见有一个孩子在哭。人群中一位妇女说道:“基普里扬·季韦尔辛,您帮帮这孩子吧。”

老师傅彼得·胡多列耶夫又在毒打他的出气包小徒工小奥西普。

胡多列耶夫原来并不是爱虐待手下人的恶魔,不是酒鬼,也不是打架不要命的人。他曾经是个仪表堂堂的工匠,莫斯科城外工场手工业区的商人和神甫的姑娘们都对他有好感。他当时向一个女子神学校的毕业生——也就是季韦尔辛的母亲——提过亲,但她没有答应,嫁给了他的朋友火车司机萨维利·季韦尔辛。

一八八八年,萨维利·季韦尔辛惨死在一次尽人皆知的车祸中:火车相撞,他被烧死。玛尔法·加夫里洛夫娜丧夫后的第六年,胡多列耶夫又来追求她,但玛尔法·加夫里洛夫娜再次拒绝了他。从此胡多列耶夫开始酗酒闹事,他认定自己的种种失意,都是这世界的罪过,他要向这世界报复。

小奥西普是季韦尔辛家看门人的儿子。季韦尔辛在工厂里总是护着这孩子,这就更引起胡多列耶夫对他的不满。

“你锉刀也不会拿了,笨蛋,”胡多列耶夫吼叫着,揪着小奥西普的头发,捶着他的脖子。“难道铸件能这么锉吗?我问你,你是不是存心要糟蹋我的东西?你这个吊眼鬼,异教徒!”

“哎哟,下次我不了,好叔叔,哎哟,我不了,不了,哎哟,疼呀!”

“我给他说过一千次,先要对好机床头,然后再拧紧卡盘,可他就不这么干,差点没把我的主轴弄断,这狗娘养的。”

“主轴我碰都没碰,好叔叔,真的,我碰都没碰。”

“你凭什么虐待这孩子?”季韦尔辛挤过人群问道。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你少管闲事!”胡多列耶夫出言不逊。

“我问你,凭什么你要虐待这孩子?”

“我告诉你,趁早滚开,你这个瞎指挥的社会主义者!这下流东西打死他还便宜了他呢,差点把我的主轴弄断了,这吊眼鬼!他现在没死还得给我叩头呢,我只不过拧了拧他的耳朵,揪着他的头发教训了几句罢了。”

“怎么,照你的意思,他该杀头呀,胡多列耶夫大叔?你真不害臊。这么个老师傅,这么把年纪,头发都白了,可是脑子一点也不开窍。”

“你走吧,我告诉你,趁早快走。你敢来教训我,我揍死你,狗东西!你这野杂种就是在铁路上干出来的,就在你老子鼻子底下干的。你妈这个骚娘们儿,我可知道她的底细,丑婆娘,下贱的娼妇!”

接着发生的事只用了不到一分钟:两人随手抄起车床台架上的大家伙和铁块。要不是人们赶紧拥上去把他俩拉开,两人必死无疑。胡多列耶夫和季韦尔辛脸色煞白,眼睛通红,梗着脖子,两个额头几乎要相撞。他们气得直呼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的手被大家从背后紧紧揪住。隔不一会儿,他们憋足劲想挣脱出来,拼命扭动身子向前冲撞,把拽住他们的同事们拖向前去。衣服上的纽扣、领钩一个个掉了下来,上衣和衬衫都扯开了,露出光肩膀。人们围着他们,大呼大叫个不停。

“凿子!夺下他手里的凿子!要砸烂脑袋的!”

“别动,别动,彼得大叔,要不然会拧坏胳膊啦!”

“怎么,咱们老跟他们这么耗着吗?把他们拉开关起来就完事了。”

突然季韦尔辛使出一股子非凡的力量,甩掉揪住他的那一大帮人,一下子冲到了门旁。大家奔过去要逮他,但发现他根本不想打架,就任他去了。他嘭地一摔门,出了厂房,头也不回大步走了。漆黑、潮湿的秋夜吞没了他。“你想着为他们好,可他们老想着给你捅刀子。”他嘟哝着,漫无目的地朝前乱撞。

这是个卑鄙虚伪的世界,锦衣玉食的阔太太望着一个劳动者,就像看着一个蠢材、傻瓜;而一个社会的牺牲品——堕落的酒鬼,竟然欺侮自己人,从中寻求满足。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仇恨这个世界。他加快了步子,仿佛匆忙的脚步,能使他现在紧张的脑海里憧憬的和谐合理的世界早日到来。他知道,他们近日来的种种努力、铁路上的混乱、集会上的演说,这一切都是未来的巨大斗争的具体步骤。但现在他激动到了极点,急不可耐地希望一口气跑完这场斗争的全程。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在往哪里走,只是大踏步地朝前去,可他的双腿却十分清楚要将他带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