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2/10页)

现在这幢房子成了军医院。房主在她常住的彼得堡被捕。

私宅里过去的仆役,只剩下两个很有意思的女人,一个是已出嫁的伯爵女儿过去的家庭教师弗列丽小姐,还有一个是专为老爷太太做饭的厨娘乌斯吉尼娅。

脸色红润、满头银丝的弗列丽小姐,常常趿拉着一双软便鞋,穿着肥大的半旧上衣,披头散发、邋邋遢遢地在军医院里到处晃悠,和军医院的人都挺近乎,犹如当年和扎勃琳斯卡娅家里人一样。她和医院里的人说话时,拿着一股法国腔,把俄语的尾音吞掉。一说起话来就摆出一副姿势,指手画脚;说到末了总要嘿嘿大笑,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弗列丽小姐了解拉拉·安季波娃护士的底细。她觉得日瓦戈医生和她应该相互爱慕。浪漫的性格使她热中于撮合男女间的好事,这已是积习难改。弗列丽小姐要是撞上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喜不自胜,伸出指头意味深长地吓唬他们,同时又调皮地向他们眨眨眼睛。拉拉·安季波娃莫名其妙,日瓦戈感到恼火。但弗列丽小姐像一切怪女人一样,不轻易放弃自己视为珍宝的想入非非的念头。

乌斯吉尼娅的性格更为怪僻。这个女人长得不匀称,头尖体胖,挺像只抱窝的母鸡。乌斯吉尼娅冷漠精明到了刻薄的地步,虽然她很理智,但要讲到迷信,她具有不可遏止的幻想力。

乌斯吉尼娅知道许多民间符咒。她如果出家门,总得对灶火和门锁孔念一通避邪咒语。她出生在济布申诺,据说是乡村巫师的女儿。

乌斯吉尼娅可以整年不开口,可一旦谈兴大发,就像决堤的洪水无法收拾。见到什么不平之事,她总要挺身而出。

济布申诺共和国垮台后,梅柳泽耶夫执委会开展了一场反对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斗争,而济布申诺正是这个思潮的发源地。每天傍晚,练兵场上自然地形成只有寥寥数人参加的平静的群众集会。梅柳泽耶夫的闲着无事的居民,以往夏天也常常在消防队大门旁扎堆儿谈天。梅柳泽耶夫文教局鼓励这种集会,派出文教局的人或请外来的人指导这里的活动。他们认为关于那个会说话的聋哑人的传说是济布申诺种种传闻中最荒诞不经的,所以讲话时常常要揭露他。但是梅柳泽耶夫手艺工人、士兵和过去阔人家的女佣,对此另有不同的看法。那个聋哑人在他们眼里并非荒诞不经,他们总护着他。

人群里三三两两地喊叫着,为聋哑人说话,喊得最积极的是乌斯吉尼娅。起先她不敢露面,女人家总羞于当众说话,但慢慢地她胆子变大了,经常批驳那些不受梅柳泽耶夫居民欢迎的演说家。这样一来,不知不觉间她竟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庭广众下的演说家了。

从军医院那些敞开的窗子里面,常常可以听到广场上人们的喧哗笑语。到了特别寂静的夜晚,还能够听清楚人们发言中的个别语句。每当乌斯吉尼娅发言时,弗列丽小姐总要跑进屋来,让大家静心细听。她毫无恶意地用蹩脚的俄语学着乌斯吉尼娅的话:

“共和国!共和国!……济布申诺!聋哑人!叛徒!叛徒!”

弗列丽小姐暗暗为这个巧舌如簧的泼辣女人感到自豪。这两个女人既很要好,又没完没了地相互抱怨。

日瓦戈准备要离开这里了。他去各处向人们一一告别,同时办理一些必要的证件。

这时,附近战线的一个新任政委,正好路过梅柳泽耶夫镇去部队。人们说起他时,好像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正值大反攻的前夕。军队里想方设法要鼓舞斗志,好使士气能有明显的转变。设立了革命军事法庭,恢复了不久前废除的死刑。

日瓦戈临走前必须去卫戍司令那里除名。在梅柳泽耶夫这个工作是由一位军队首长负责的,人们简称他为“县首长”。

他那里通常挤得水泄不通。过道和院子挤得到处是人,连办事机关窗外的半条街,也站满了。办公桌跟前,人都挤不过去,声音嘈杂,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这一天,不是接待日。办公室里没什么人,很清静。文书们对愈来愈复杂的公文事务很头痛。他们默默地写着,有时相互交换着讥讽的眼色。首长办公室里欢声笑语,听那声音好像他们正在开怀畅饮,喝着什么清凉饮料。

加利乌林从里面走出来,看见日瓦戈就伸手弯腰,招呼日瓦戈去里面和他一起热闹一番。

日瓦戈反正要去办公室请首长签字。进里屋后,他发现那里简直乱得一塌糊涂。

小镇上那位头号新闻人物和当代英雄——新政委,不去干自己的本职工作,却跑到这儿来了,这里既非司令部的重要部门,也与军事无关。但他却面对着一群军队文职人员,在那里夸夸其谈。

“这位也是我们这儿的一个重要人物,”县首长向政委介绍日瓦戈说。可是政委正说得眉飞色舞,看都没看他一眼。县首长转过身子在日瓦戈递过来的证件上签了字,很客气地伸出手,让日瓦戈在屋子中央的一张矮脚软凳上坐下。当时在场的人中,只有日瓦戈一人规规矩矩地坐着,其他人很随便放肆,坐的姿势稀奇古怪。县首长手支着脑袋,像皮却林似的懒散地半躺在书桌旁,他的那位助手踡着腿高坐在沙发一侧的扶手上,像坐在女式小马鞍上一般。加利乌林反骑在一张椅子上,两手抱着椅背,脑袋靠在上面。那位年轻的政委,一会儿双手撑着跳上窗台,一会儿又跳下来,像个打旋儿的陀螺在办公室急匆匆地转来转去。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谈着比柳奇士兵倒戈的事情。

新政委和人们对他的传说相去不远。他细高身材,风度翩翩,完全还是个孩子,燃烧着崇高的理想之火。听说他出身名门,父亲可能是个参政员,二月革命时曾带领一队人马率先冲进国家杜马。别人向日瓦戈介绍他时,说他姓金采,也许是金茨——说得不太清楚。政委说一口标准的彼得堡方言,口齿十分清楚,稍稍带点波罗的海的口音。

他穿的是紧绷在身上的四个贴兜的军上衣。大概他觉得自己太年轻,有些不自在。为了显得老成些,他装出一种不屑的神态撇着嘴,还故意驼着背,两只手深深插在马裤兜里,肩头崭新硬挺的肩章就翘了起来。这副模样确实很像粗笔勾勒的骑兵形象,因为从肩头到脚正好可以画出两条斜线,在底端交叉到一起。

“离这里几站地的铁路线上,驻扎着一个哥萨克骑兵团,是红军,很可靠。把他们调来包围叛军,就万事大吉了。军团司令一再要求尽快解除他们的武装,”县首长向大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