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4/10页)

屋里都敞开着玻璃窗,半明半暗地闪着光。房前小院里种着一行行挂露水的玉米,淡棕色的玉米穗和玉米须,犹如涂了层油,闪闪发光。玉米快要蹿进屋里来了。坍塌的篱笆后面,一株株苍白纤细的锦葵孤孤单单地朝远处望着,就像穿着衬衣的村妇,因为屋里太热,到外面来吸口新鲜空气。

月光笼罩下的夜色,令人惊叹不已,就像看到了仁慈之心或是洞察一切的天赋。突然这皎洁宁静的神话世界被一个熟悉的似曾听过的声音所打破,语气从容而又铿锵有力。听起来是那么悦耳、热情,而且充满信心。日瓦戈仔细一听,立刻认出这是政委金茨,是他在广场上讲话。

大概地方政府因为他威信高,请他出面讲话以表示对政府的支持。他十分激动地批评梅柳泽耶夫居民散漫,无纪律,批评他们轻信布尔什维克,受到了不良影响,还告诉大家说,布尔什维克是济布申诺事件真正的罪魁祸首。他讲话的意思和刚才在卫戍司令办公室说的差不多,提醒大家不要忘记存在着强大和残酷的敌人,不要忘记祖国正面临危难。他才讲了一半,有人就开始打断他。

有人要求别打断讲话,有人高喊不同意,呼叫声此起彼伏。不同意演讲人意见的愈来愈多,喊声愈来愈响。陪同金茨一起来的一个人,当起了大会主席,大声说不准随便插话,要求大家遵守会场秩序。一些人要求让一位妇女发言,另一些人就嘘她,请金茨讲下去。

这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妇女,走到权充讲台的倒放的木箱跟前。她并不想登上木箱,挤到前面就站在箱子旁边。大家都认识这个女人。会场静了下来,女人吸引了会场的注意。她便是乌斯吉尼娅。

“政委同志,您刚才说到济布申诺,后来又说到眼睛,说要眼明心亮,不要受骗上当。可我听来听去,您也只会说说布尔什维克和孟什维克。别的我没听出什么来。至于说不要再打仗,要像兄弟姐妹一样和睦相处,这是《圣经》里的意思,不是孟什维克说的;说到工厂要交给穷人,这也不是布尔什维克的发明,是人类的同情心。还有那个聋哑人,又拿他来责怪我们,您不说我们都听腻了。老说这个有啥意思!他怎么得罪您了?是因为他原来是个哑巴,突然没请示谁就说起话来了吗?那又怎么样呢?有什么了不得呢?天下这类怪事多着哪!比方谁都知道的那头母驴,它对主人说:‘巴兰,巴兰,我实话对你说,可别去那里,你会后悔的!’谁都知道巴兰不听劝,还是去了。它就像你说的那个‘聋哑人’。他想谁听它的呀,那驴子是头牲口嘛。他不理睬牲口的话,后来后悔也来不及。您大概也知道那后果怎么样吧。”

“怎么样呢?”人群里有人问道。

“不说了,”乌斯吉尼娅不客气地回了一句,“知道得太多,当心老得快。”

“这不行。你给我们说说结果,”问话的人不肯罢休。

“结果,结果,真烦人!最后巴兰变成了一根盐柱。”

“你开什么玩笑,大婶子!这是罗得。罗得的妻子,”大家喊了起来,哗然一片。大会主席请大家安静下来。日瓦戈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晚上,他见到了拉拉·安季波娃。他在餐具室找到了她,她正在熨衣服,面前熨好的衣服摆了一摞。

餐具室在二层朝果园那头的一间房子里。在这里生茶炊,手拉升降机从下面厨房送上来的菜在这里盛盆,脏盆碗送下去给女工洗。在餐具室里还保存着军医院的物资清单,根据清单在这里查点餐具和衣物;有人闲时来这里休息或是约会。

朝果园的窗户敞开着。餐具室中可以闻到一种古老花园里常有的椴树花香和兰芹枯茎的苦涩味,还有屋里两只烧炭熨斗冒的烟气。拉拉·安季波娃替换着使用这两只熨斗,每回用完就把它放在通气管上再次烧热。

“您昨天怎么没来敲我的门?弗列丽小姐说您找过我。不过您不来是对的,那时我已经躺下了,也不能让您进屋去。噢,您好!小心弄脏了衣服。这里有炭末子。”

“看来,军医院的衣服全都是您熨的吧?”

“不,这里不少是我自己的。您不是老取笑我,说我走不出梅柳泽耶夫去吗?现在我可真要走了。瞧,我已经在准备行装,收拾东西了。等收拾完了就开路。我去乌拉尔,您去莫斯科。日后要有人问日瓦戈医生:‘您是否记得有个小镇叫梅柳泽耶夫的?’您会说:‘不太记得,’‘拉拉·安季波娃是谁?’‘毫无印象。’”

“嗯,就算这样吧。您去各个村子走了一趟,怎么样?农村情况好吗?”

“三言两语可说不清。熨斗冷得好快!请您把那只热的递给我,如果您不麻烦的话。就在烟道口上搁着。这一只请您再放到那儿去。对,谢谢啦。农村什么样的情况都有。这要看村里的居民怎么样。有些村子的居民劳动好,肯干,这样的村子还过得去。有的村子可尽是酒鬼,地都荒着。那些地方看着就可怕。”

“尽说些傻话,哪儿是什么酒鬼?您未必懂很多!那里根本没有人,男人全部应征入伍了。好了,不说了。地方上新的革命政权怎么样呢?”

“说到酒鬼,您讲的可不对,我不同意。要说当地政府嘛,往后的麻烦事多着呢。上面的各项指示不符合实际情况,乡里没人合作。农民目前感兴趣的只有土地问题。我顺路去了‘逍遥田庄’。地方真美!您要能去看看就好了。春天被放火烧掉了一部分,还遭过抢劫。柴棚烧掉了,果树熏黑了,房子正门也熏黑了。济布申诺我没去,没去成。但是到处人们都对我说,传闻的那个聋哑人确有其人。他们还告诉了我他的相貌,据说是个年轻又有文化的人。”

“昨天在广场的大会上,乌斯吉尼娅还使劲为他说话呢。”

“我刚回来,他们又从‘逍遥田庄’送来整整一车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对他们说过多少回了,让他们不要再惊动‘逍遥田庄’。我们自己东西不少嘛!可今天早上卫戍司令部的守卫又拿着县首长的签条来要东西。说急需伯爵夫人的一套银茶具和水晶玻璃的酒具。说借用一晚上,用毕归还。我们可清楚这‘归还’是什么意思。东西得丢掉一半。听说要开个晚会,来了个什么贵宾。”

“噢,我猜出八九分了。来人是前线的新政委。我偶然见到了他,他打算去收拾倒戈的士兵,包围起来解除武装。政委不过初出茅庐,办事幼稚可笑。这里有人建议调用哥萨克,可他想用眼泪感化他们。说什么民众就像小孩子一样,如此等等,以为这一切不过是儿戏。加利乌林极力劝阻,让他不要去惊动那些沉睡的野兽,交给他们来收拾吧。可这样的人一旦认准了一个想法,难道能说服得了吗?您听我说,先放一放熨斗。这里很快会发生一场不可想象的混战,我们都对此无能为力。我很希望您能在这之前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