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2/12页)

“你们把房子让给别人,很好。我在军医院的时候,医院也占用了一个有钱人的住宅。一间套一间的穿廊式房间,有的房间里还保留着镶木地板。屋里还有种在木桶里的棕榈树,夜里就像魔鬼似的在你床头伸着大巴掌。从前线下来的伤员,常常在梦中吓得惊叫起来。不过,他们神经也不大正常,内部受了震伤。后来只好把木桶搬出去。我看,阔人家确实有些不健康的东西。没用的东西多得很。比如说家具过多,房子过多,多愁善感,又废话连篇。大家住挤一些,这样很好。应该多让出去一些,借给他们少了。”

“你袋子里有个东西探出脑袋来了!鸭子脑袋,鸟的嘴。多好看!一只野鸭!你从哪儿弄来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下这可值钱哪!”

“火车上人家送的。说来话长,以后告诉你吧。你看要不要把它拿出来,送到厨房去?”

“那当然。我这就让纽莎去褪毛,开膛。大家都说今年冬天要挨冻受饿,说得很可怕。”

“是啊,别人都这么说。刚才我在火车上望着窗外,心里想有什么能比和睦家庭和工作更重要呢?其他问题都不决定于我们。确实,看来许多人会遭到不幸,有的人想逃到南方高加索去,从那儿再往远处走。我不能这样。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与祖国同甘苦、共患难,要挺得住。我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你们就不然了。我要让你们躲过这场灾难,想把你们送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去,比如去芬兰。瞧,现在我们每跨上一级就谈半小时,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楼上啊。”

“不,等一等。告诉你个消息,非常重要!我差点儿忘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来了。”

“哪个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

“你舅舅。”

“冬尼娅!这不可能吧?这太巧了!”

“是啊,真的来了。他从瑞士来。绕道伦敦,经过芬兰。”

“冬尼娅!你不是开玩笑吧?你们看见他了?他在哪儿?能不能马上去找他,就是现在?”

“你这么着急!他住在朋友的郊外别墅。他说过,后天回来。他变得很厉害,你会失望的。他经过彼得堡的时候,路不通,在那里耽搁了一阵,已经布尔什维克化了。爸爸和他争得面红耳赤。咱们真是走一步停一步呢。上去吧。这么说,你也听说以后日子很难熬,会有困难、危险,前途未卜啊。”

“我自己也料到了。没什么。搏斗一下吧。总不会全都毁灭吧。咱们先看看别人怎么过。”

“听说,往后没有劈柴,没有水,也没有电。钱也不能流通了。不向城市供应商品。咱们又停下来了。上去吧。你听我说。阿尔巴特大街一家作坊卖一种又浅又矮的炉子,都说好用。点上几张报纸可以把饭烧熟。别人给了我个地址。趁现在还有,赶紧去买。”

“对,我们要买一个。冬尼娅,你想得真周到!可是我还想着尼古拉舅舅这件事呢!你看,真没想到!”

“我有个这样的打算:二楼一侧留出一块地方;咱们和爸爸、萨沙、纽莎在那里占它两三间房,一定要互相联通的。这样就和其他房间完全隔开来,堵死,就像大街上独门独院一样。中间的屋里,摆上那么一个火炉,烟囱走气窗出去。洗衣、做饭、吃饭、会客都在这间房里,这样炉火就能充分利用了。上帝保佑,也许这样我们能熬过一冬天。”

“怎么能熬不过呢,当然熬得过冬天。这毫无疑问。你的计划太好了。好样的。这样吧,为了祝贺你的计划被采纳,咱们吃顿烤鸭,再请舅舅来我们的新居。”

“太妙了。让戈尔东带些酒精来。他能在实验室弄到。现在看看房间吧。这间就是我刚才说的。选得可以吧,不错吧?你把手提箱放下,下去把网篮拿上来。除了舅舅和戈尔东,还可以请杜多罗夫和施莱辛格。不反对吧?你还记得洗澡间在哪儿吧?洒上点消毒药水。我这就去萨沙那儿,让纽莎下楼去。等我弄好了,就叫你。”

到莫斯科后,他最感新奇的,就是这个小男孩。萨沙刚出生,日瓦戈就应征入伍了,对儿子能有什么印象呢?

入伍以后,一天日瓦戈在出发之前去医院看望冬尼娅。他到那儿正赶上婴儿喂奶,没放他进去。他坐在外厅等着。产妇室在顶头,妈妈们靠墙躺在那里。有一条走廊通到婴儿室。这时走廊上响起婴儿尖细的啼哭,大约十个到十五个婴儿一起哭叫着。护士们每人左边抱一个,右边抱一个,像挟两大包东西似的,送去让母亲喂奶。她们走得很快,生怕襁褓中的婴儿着凉。

“哇,哇!”小娃娃们的哭声丝毫不带感情,他们齐声哇哇,唱着同一个调,仿佛这是他们应尽的义务。只有一个孩子的声音与众不同。他也是哇哇哭,听起来也毫无痛苦,但并不是为了尽什么义务;他的声音低沉、郁闷而不满。

当时,日瓦戈已经决定给儿子取名萨沙,以此表示对岳父亚历山大的尊敬。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低声哭叫的正是他的孩子,因为这哭声有个性,预示着他未来的性格和命运,这哭声包含着孩子名字萨沙——亚历山大的特色。日瓦戈真猜对了。这个孩子确实就是小萨沙。这是他对儿子的头一个印象。

以后日瓦戈对儿子的印象,主要来自冬尼娅寄给他的一些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活泼可爱的胖娃娃,大大的脑袋,噘着一张小嘴,笨拙地弯着腿站在铺开的被子上,他举起两只小手,好像就要蹲下去跳舞。那时他才一岁,刚开始学步;现在已经两岁,开始咿呀学语了。

日瓦戈提起箱子放在靠窗的牌桌上,解开箱上的皮带。这房间过去派什么用来着?日瓦戈认不出来了。看来,冬尼娅已经换过家具,或者又重新糊了墙纸。

日瓦戈打开皮箱,准备取出刮脸用具。从窗户望出去,前面正好是教堂钟楼,圆柱之间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满月。月光洒在打开的箱子上,照在上面的衣服、书籍和梳洗用品上,屋里的光线一变,日瓦戈又认出了这房间。

这是已故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储藏室,过去用来堆放坏了的桌椅和没有用的旧办公用具。这儿有她娘家的家传文案、夏天收藏冬衣的大木箱。安娜·伊万诺夫娜在世时,房间四角里东西一直堆到天花板,一般不让人进去。但每逢大节日,小客人来得特别多,就可以在楼上到处跑、跳、淘气,于是贮藏室也开放。孩子们在那里扮强盗,藏在桌子底下,用烧焦的软木塞涂个大黑脸,穿上化装舞会的衣服。

日瓦戈站了一会儿,回忆着儿时的情景,然后他又下楼去,到一层前厅把网篮拿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