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旅途(第2/13页)

家里一切都已收拾停当。那三间房和留下的东西都托付给了一对老夫妇照管,他们是叶戈罗夫娜在莫斯科的亲戚。去年冬天冬尼娅才认识,他们帮冬尼娅用旧东西、旧衣服和没用的家具换过劈柴和土豆。

马克尔是靠不住的。他到了民警局,这是他给自己选中的政治俱乐部。在那里他倒没有抱怨过去的东家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如何吸他的血,但是却责备他们多年来有意让他混混沌沌,不告诉他猴子变人的道理。

叶戈罗夫娜的亲戚是对老夫妻,老头儿过去当过店员。冬尼娅向他们作了最后一次交待,领着他们一个个房间看,告诉他们哪个钥匙开哪把锁,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同他们一起试开了柜子和抽屉,详详细细地作了交代和解释。

屋里的桌椅都靠墙堆好,准备带走的包袱搁在一旁,窗帘也已摘下。暴风雪原来被挡在暖融融的窗帘之外,现在却毫无阻拦地从光秃秃的窗子外探进头来,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暴风雪引起了他们无限的思绪。日瓦戈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母亲的死,冬尼娅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想起了安娜·伊万诺夫娜的死和丧葬,他们都觉得今天是在这幢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其实他们都想错了,但当时他们都心照不宣,生怕会引起对方伤心。怀着这种情绪每个人都回顾着在这幢房子里发生的往事,强忍着夺眶欲出的眼泪。

虽然心里难受,冬尼娅在人前还保持着大家闺秀的风度。她不停地和那个受托看管房子的女人说话。冬尼娅过于夸大了那女人所起的作用。为了表示自己对他们的感激,冬尼娅说声“对不起”就跑到隔壁房间里,一会儿拿来块头巾送她,一会儿拿来件女上衣,再不就是一块花布或混纺希丰纱。送她的布都是深底白格或白点图案,倒有像临走前夕光秃秃的窗子外面那夜幕中的方格砖墙,和飞舞着的点点雪珠。

天刚放亮他们就动身去车站。楼里的住户这时都还没起床,可被同楼的泽沃罗德金娜发现了。她事事爱出头露面,领着大伙儿干这干那。她挨家把睡着的人都叫起来:“同志们,请注意,快点起来,快点,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一家要走了,咱们得去告别。”

大家拥进穿堂和后门的楼梯口(正门全年都封着),在楼梯台阶上围成个半圆形,仿佛准备照集体相。

睡眼惺忪的邻居,一个个披着单薄的大衣,缩着身子耸起肩,不让肩上的大衣滑下来。有的人仓促中没来得及穿袜子,光脚丫在肥大的毡靴里不停互相踢打。

那年头很难弄到酒,可是马克尔不知在哪灌饱了烈酒,歪歪扭扭地靠在栏杆上,差点没把栏杆压坍。他自告奋勇要去车站送行李。没让他去,他还很不高兴,好不容易才支开了他。

院子里天还黑着。风停了,雪却下得比夜里更大。鹅毛大雪,懒洋洋飘落下来,离地面不远处又停下来,仿佛正犹豫是否要落到地面去。

他们一家出了小巷来到阿尔巴特大街的时候,天渐渐放亮了。白茫茫的雪幕仿佛从天上一直垂到地面,遮住了大街,雪幕的毛边在路人脚下晃来晃去,仿佛人们没在走动,只是原地踏步。

路上空无一人。他们离开西夫采夫时,没碰到任何人。走不多远,一辆空马车赶上了他们。马车夫浑身上下都是雪,仿佛沾满了面粉,马也浑身雪白。马车夫的要价,以当时的钱算数目很大,实则不值几文,这样他们连人带行李都上了车。只是日瓦戈把东西放到车上,自己却愿步行去车站。

在车站,冬尼娅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已经排进了黑压压的长队,长龙两边都拦着木杆。现在旅客不能在月台上车,要跑到半里地外站口扬旗的地方上车,因为站台结了冰,满地垃圾,又没人清扫,火车没法开进月台。

纽莎和萨沙没有随妈妈和外祖父一起排队。他们在车站外厅宽大的遮檐下溜达,偶尔朝里看看是否该跟大人一起进站。他们身上有股浓重的煤油味,为了预防带伤寒菌的虱子,他们的脚踝、手腕和脖颈都抹了厚厚一层煤油。

冬尼娅看见丈夫过来,向他招了招手,但不等他走近,老远就喊着告诉他去哪个窗口交验出差证件。他就转身往那边去了。

“让我看看,给你盖的什么章?”等他回来时,她问道。日瓦戈隔着栏杆递过去一叠折起来的证件。

“这是乘坐代表车厢的优待证,”站在冬尼娅后面的人,从她肩头望过来,认出了证件上的章。站在她前面的人是个地道的法律通,世上各种条例无一不晓,他详细地解释说:

“有了这个章,只要列车挂有高级车厢,您就可以要求进去。这也就是客车车厢。”

这个图章引得排队旅客们议论纷纷:

“哪里有啊,你到前面找找看。也太舒服了吧。眼下能在货车上找个座就谢天谢地啦。”

“您这位出差的同志,别听他们瞎说。您听我给您解释。目前有的车次取消了,但有一种混合列车,既是军车,又是囚车,既运牲口,也坐人。说话不费力,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干吗瞎说一气把人给弄糊涂呢?该把事情解释清楚嘛。”

“就你能解释!真有学问!他有代表优待证,这不完全说明问题。你先到前面打量打量他们,然后再发议论吧。难道像这样打扮的人也能坐代表专车?太显眼了嘛!代表专车坐的全是阶级兄弟。他能逃得过腰里插枪的水兵们的眼睛?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他是个有产阶级,何况还是个医生,过去是当老爷的。水兵掏出枪给他一下子,就像打死个苍蝇。”

这时队伍里出现了新情况。要不然,人们出于对日瓦戈和他家属的同情,不知会议论出什么名堂来。

队伍里早就有人注意到车站宽大的厚玻璃窗外发生的情况。月台上的遮檐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所以遮檐尽头落雪的景象让人更觉得离得很远。由于距离太远,飘落的雪花好像停在空中下不来,似乎是作鱼饵的面包屑,浸透水后才缓慢地沉下水去。

早就有人往那里走去,或是成群结队,或是单独一人。开始时人数并不多。再加上飘忽不定的雪幔障着眼,候车的人看不清,以为是铁路工人上那边去干活。但后来发现他们一群一群直往冒烟的火车头那边走。

排队的人吼了起来:“开门,你们这些骗子!”人群骚动起来,向门口挤过去,后边的人又使劲推前边的人。

“瞧瞧,他们干的是什么事!把我们严严实实挡在这边,可那儿不排队,绕后门上车!他们一下子就会把车厢都占了,可我们还在这儿傻站着!开门,你们这些恶棍。我们要砸了!嗨,伙计们,使劲推啊!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