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抵达(第2/6页)

他们面前展现出一片旷野,上面铁路纵横交错。一排排电线杆缓缓地向天边退去。宽阔的石子路蜿蜒曲折,可同铁轨媲美。石路时而隐没在地平线后,时而在拐弯处露出一条波浪般的弧线,旋即又复不见了。

“我们这条大道是有名的,穿过整个西伯利亚。是靠苦役修出来的。现在是打游击的据点。总而言之,我们这儿不错呀。住惯了就能适应了。城里的新鲜事你们会喜欢的,比如我们那种给水站,十字路口上的;还有冬季里露天的妇女俱乐部。”

“我们不准备住到城里,要去瓦雷基诺。”

“我知道。你妻子对我说了。反正你们总得进城去办事。我一眼就猜出她是谁家的人。眼睛、鼻子、前额,同克吕格尔一模一样。完全像她外祖父。这一带的人们,都记得克吕格尔。”

旷野尽头是两座高高的红色圆墙储油罐。高柱上耸立着工业广告。其中一幅广告两次映入日瓦戈医生的眼帘,上面写着:

莫罗和韦钦金。播种机、打谷机

“过去这是个很有名气的商行,生产的农具很好。”

“我听不见。您说的什么?”

“我是说商行,明白吗?商行。生产农具的。是个股份公司。我父亲也有股份。”

“您刚才说是开旅店。”

“旅店是旅店。两个不矛盾。他不傻,尽往好的企业里投资。‘巨人’影院就有他的股票。”

“你好像很引为骄傲?”

“是指我父亲的机灵吗?那当然。”

“那你的社会民主党呢?”

“请问这与它有什么相关?那上面写着呢,说谁要主张马克思主义,就一定窝窝囊囊,无所作为?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真正的科学,是解释现实生活的学说,是研究历史环境的哲理。”

“谈马克思主义和科学?同一个不太熟识的人争论这个问题,至少不够谨慎。不过还是说说吧。马克思主义太不善于控制自己,所以成不了科学。科学一般都要稳重些。讲马克思主义和客观性吗?我不知道有比马克思主义更封闭、更远离事实的思潮。每个人都关心如何在实践中检验自己。可是掌握权力的人们为了制造自己洁白无瑕的神话,千方百计地回避真理。政治丝毫打动不了我。我不喜欢漠视真理的人们。”

萨姆杰维亚托夫把日瓦戈医生的话只当成是一些俏皮的怪话,笑笑而已,没加反驳。

这时列车正在换道,每当开近道岔,一个腰带上系着牛奶罐子的中年女道岔工,连忙把手里正织着的毛线活儿换到另一只手里,弯身把道岔上的圆柄扳过去,火车便向后退去。等列车缓慢地后退,她直起身子举着拳头朝列车作个威胁的手势。

萨姆杰维亚托夫以为这举动是冲他来的。“她这是对谁呀?”他思忖着。“好像有点面熟。是格拉莎吗?像她。我这是想到哪儿去了?不见得是她,比格拉莎老得多。又干吗冲我来呢?俄国发生了事变,铁路上一片混乱,她这个可怜人一定很苦,于是我就成了罪人,朝着我攥拳头。去她的吧,值得为这个也伤脑筋吗?”

终于,扳道女工摇了摇旗,对司机喊了句什么,才放列车通过继续赶路。当第十四节取暖货车厢驶过时,她朝着坐在货车上闲聊的两位碍眼乘客,吐了一下舌头。萨姆杰维亚托夫便又陷入沉思。

燃烧着的城市的郊区、状如礼帽的储油槽、电线杆和广告牌渐渐远去不见,展现出另一番景色,树林,小山,其中不时露出弯弯曲曲的石子大路。这时,萨姆杰维亚托夫说道:

“站起来告个别。我马上要下车了。再过一个地段,你们也该到了。当心可别坐过头。”

“这一带您真的十分熟悉吗?”

“了如指掌。方圆一百里以内吧。我是法官呀!干了二十年,办案,到处跑。”

“直到现在吗?”

“那可不。”

“现在还能有什么官司呀?”

“您要什么有什么。旧的契约业务没有完成,债务不清等等,官司很多,不得了。”

“这类的官司,还不都废除了呀?”

“名义上自然如此,可实际上却同时存在相互排斥的事物。一方面要实行企业国有化,燃料归市苏维埃,兽力车归省经济人民委员会;另一方面人们又都想过得好一点。这是过渡时期的特点,理论和实践还不能一致。这就得要那种机灵人,善于经营的,像我这种性格的。能赚就赚,管它三七二十一呐。像我父亲常说的,偶尔也会挨巴掌。全省得有一半人靠我办事。趁着办木材供应的案子,我会去看望你们。自然只能是骑马去。我那马腿跛了。它要不瘸,我才不坐这破玩意儿颠簸呢。你看走的这么慢,还叫火车呐。我要去了,会对你们有用的。你们米库利齐恩那家人,我非常了解。”

“您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我们的想法吗?”

“大体上知道。猜得出。可以想象。人自古以来就眷恋土地,想用双手养活自己。”

“那怎么样呢?您好像不赞成?您怎么看?”

“天真的幻想,田园诗的幻想。干吗要这样呢?愿上帝保佑你们,不过我不信上帝。这是乌托邦,是原始的办法。”

“米库利齐恩会怎么对待我们?”

“不让你们进门,赶走了事,这么做也对。没有你们就已经是乱糟糟的,一千零一夜,工厂停工,工人跑散,生活没有着落,饲料奇缺,突然间你们又来了,鬼使神差,够叫人高兴了!就是他把你们打死,我也能给他找到理由。”

“您看,您是布尔什维克,可自己也不否认这不是什么生活,这是自古没有过的荒唐事,荒诞无稽。”

“一点不错。可这是历史的必然性,必须通过这一关。”

“为什么是必然性呀?”

“您怎么,是小孩子还是装糊涂?您不是从月球上来的吧?寄生虫饭桶骑在挨饿的劳苦人脖子上,把他们折磨得要死,还非忍受着不成?更何况还有别的欺压凌辱。人民正当的愤怒,难道还不好理解吗?人民希望公正的生活,寻找真理,难道不是很明白吗?您是不是觉得在杜马里通过议会办法已经取得了根本的变革,可以不必搞专政了?”

“咱们说的不是一码事,就是争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我本来很倾向革命,但现在我认为靠强力是什么也得不到的。只有用善行才能引人向善。不过问题不在这儿。还是回来谈米库利齐恩吧。要是等待我们的是这种前景,又何必去呢?我们应该打道回府。”

“简直是糊涂话。第一,难道只有在米库利齐恩那儿才有一线光明吗?第二,米库利齐恩是异常心善的,心善得出格了。他吵嚷一阵,坚持一阵,就会软下来,还会解囊相助。”于是萨姆杰维亚托夫讲起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