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抵达(第4/6页)

车站掩映在白桦树丛中。到站时,车厢里已经发暗。轻轻摇曳的树冠洒下阴影,爬动在人们手上、脸上、月台洁净潮湿的黄沙地上。树顶禽鸟的鸣声,同绿树丛一样的清新。圆润清脆的啼啭,响遍整个林子。白桦丛中,有两条道路横切而过,一是铁路,一是乡间大道。低垂的白桦枝条,如同拂地的宽大衣袖,把两条路都遮蔽起来。

冬尼娅突然如梦初醒,一下子意识到了周围的一切:清脆的禽鸣、林中的静谧清新、充溢四周的恬静安宁。她脑海里本已准备好一句话:“我不相信我们能平安到达。你知道吗?你的那个斯特列尔尼科夫当着你的面可能宽宏大度,放了你走;但可以发来个电令,趁我们下车时一网打尽。亲爱的,我不相信他们的善,这全是幌子。”

不过她没说出这句话,见了周围迷人的景色,反倒脱口而出:“真美啊!”此外再也说不出什么,泪水涌上来,她放声大哭。

站长老头听到她的哭声,从房里走出来,迈着小碎步走到长椅前,恭敬地举手在红缨制帽的前檐致礼,然后问道:

“也许这位小姐需要点镇静药?车站药房里有。”

“没什么了不得。谢谢你。不需要了。”

“路上忙碌,担惊受怕,这是常有的事,很普遍。再加上像到了非洲似的炎热,此地是很少见的。还有尤里亚京出的事。”

“路过时从车里看到了大火。”

“我要是没猜错,你们大概从俄罗斯来吧?”

“从别洛卡缅来。”

“莫斯科人呀?那太太神经受不住就不奇怪了。听说莫斯科都打成平地了?”

“那是夸大。不过确实见识了不少。这是我女儿,这是女婿,这是他俩的孩子。这是我们家年轻的保姆,纽莎。”

“你们好,你们好!非常荣幸。我多少知道一点。萨姆杰维亚托夫从萨克马枢纽站打来个铁路电话说的:日瓦戈医生一家从莫斯科来,请您尽力协助。这位医生就是您喽?”

“不,日瓦戈医生是他,我的女婿;我干的是另一行,搞农业,农艺教授。”

“对不起,认错了,请原谅。认识你们非常高兴。”

“听您这么说,您认识萨姆杰维亚托夫?”

“怎么能不知道他,神通广大的人。我们的依靠,我们的活路。没有他,我们在这儿早就完蛋了。他说:请您尽力协助。我就说:遵命。就这么许了愿。是要用马,还是帮点别的忙?你们打算去哪儿?”

“我们要去瓦雷基诺。那离这很远吗?”

“去瓦雷基诺?怪不得我觉着您女儿非常像一个人。原来你们去瓦雷基诺!这一下子全明白了。要知道这条铁路是我和伊万·埃内斯托维奇一起修的。我马上想办法去找车。我唤个人来,弄一辆马车。多纳特!多纳特!你先把东西搬到旅客候车室。怎么能弄来匹马?你跑一趟,去茶馆问问行不行。好像巴克斯清早在这儿来着。你打听一下,兴许还没走。你就说要拉四个人,东西差不多没什么。是从外地新来的。快点去吧。对您呢,太太,我算个长辈要劝你一句。我是有意不问您和伊万·埃内斯托维奇有多密切的血缘关系,在这一点上您要多加小心。可别对谁都推心置腹。现在是什么时候,您自己要明白吧!”

提到巴克斯的名字,来人奇怪地互换一下眼色。他们都还记得故去的安娜·伊万诺夫娜讲的那个神话般的铁匠,他用铁给自己打出全套永远不坏的内脏,以及地方上别的不足信的故事传说。

拉车的是匹产了驹的白牝马,赶车的是个扇风耳、大毛脸、雪白头的老人。他浑身上下由于各种原因全是白色的。新织的树皮鞋还没来得及穿黑,裤子和衬衫穿久了已经褪色变白。

白牝马身后跟着匹漆黑如夜的小马驹,高高抬着那还未长硬的软骨腿,头上是一卷卷的小毛,整个像是手工刻出的玩具。

马车在沟坎上颠簸,乘客手抓车沿免得摔下去。他们心境平和。梦想正在实现,他们越来越接近目的地。晴明佳日的傍晚时分,是那么慷慨大方,迟迟不急逝去。

沿途一会儿穿过树林,一会儿上了露天的空旷地。在林子里,车子碰上粗木棍一颠,车上的人就全撞到一起,他们佝偻着,蹙起眉头挤作一团。一入开阔地,旷野仿佛满心欢喜地自动摘下帽子,于是旅客也舒展身子,坐得宽松些,不断抖动脑袋。

这里地处山区。山形总是各异其面。远方群山雄踞傲立,影影绰绰一片,默默地俯视着车上旅人。喜人的淡红光芒,在田野上追逐着旅人,给他们安宁和希望。

一切都使他们惬意,一切都令他们惊讶。而最甚者,莫过于赶车怪老头喋喋不休的闲话了。在他的话里,已然消亡的古俄罗斯字词的遗迹、鞑靼用语、地方话特征,同他本人莫名其妙的杜撰混杂到了一起。

每当马驹落到后面,白马便停下来等它。马驹用自由随便的跳跃,啪啪响着平稳地赶上来,然后迈出长腿怯怯地靠近大车,直起长脖子把小头伸过车辕去吮母乳。

“我还是弄不明白,”冬尼娅颠得牙齿发响,一字一停地问丈夫,害怕猛然一震会咬破舌头。“这难道能是妈妈讲过的那个巴克斯吗?你记得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有个铁匠,殴斗时肠子给人打出来了,他给自己又做了副新的。一句话,铁匠巴克斯是个铁肚肠。我知道这全是胡编的童话,可当真是说的他吗?这难道真是那个人?”

“当然不是。第一,你自己就说这是胡编的民间传说;第二,据妈妈说,在她那时候这传说就有了一百年的历史。咱们干吗这么大声讲话?老头听见了要生气的。”

“他啥也听不见,耳背。就是听见也不明白咋回事,有点傻气。”

“哎,费多尔·涅费德奇!”不知为什么老人用个男人名字称呼牝马,他比旅客更清楚,这分明是匹母马。“瞧这热劲儿,真恨死人!”

他突然唱起一段民谣,是从前此地工厂里编的:

再见了,厂里的账房!

再见了,矿区的大院!

我吃腻了厂主的粮食,

一塘池水给我喝完。

岸边游动着天鹅,

分开了水面的漪涟。

不是酒劲叫我跌跌撞撞,

瓦夏给害得好个可怜。

可我不是傻瓜呀,玛莎!

玛莎,我可不再受骗!

我要进到谢里亚巴城里去,

奔辛捷久利哈找点活干。

“我的马儿呀,你忘了上帝!人们看看吧,这该死的东西。你抽它一鞭,它让你下车。费多尔呀涅费德奇,你啥时候上路?这片树林叫原始林,它可没头没尽。那里边农民聚众,驾——是绿林弟兄。费多尔·涅费德奇,怎么又停下了,你这鬼头。”